江曼赔着一张笑脸:“鼎泰的王总说是要支持改善一下剧组的工作环境,今天早晨特意叫人送过来的。”
封徒生二话不说,扭头就指挥着一旁的工作人员:“撤了。”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封导毫不留情,“挡机位了,影响正常拍摄。”
封徒生和图子肃都是摄影出身的导演,这样的导演大多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格外的注重画面的视觉美感。
而两个人的拍摄风格又大相径庭。
一部电影在视觉画面上会受很多因素共同影响,演员本身的硬件条件、导演和摄影这些幕后人员的素养、美术、灯光、置景、调色,有太多可以做文章的地方了。
图子肃注重构图和色彩,而封徒生最擅长做文章的地方,在于灯光。
江曼以前拍过不少商业电影,这一类型的电影大多是以演员为中心的,目的不在于口碑而是为了赚快钱。
这种商业电影通常是选择多机位拍摄的,同样一段戏演员只演一遍,两个机位从不同的角度捕捉到演员的两个角度。这种拍摄方式听上去方便快捷,可是在实操过程中,不同机位为了避免互相穿帮,灯光的位置就变得相当有限了。
正面打在演员面部的大平光无形之间也使得原本应当用于传递信息的灯光语言变得毫无用处。
而封徒生拍电影较真,一个镜头他可以磨上个一整天,同样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演,每一个机位都只打一个最适合的配套光线,进而打造丰富的光影层次。
只是这样一来,灯光、摄像机,还有负责的工作人员,这些都需要空间。当封徒生一撩开休息室的帘子,看到原本应当用来摆放摄影器材和灯的空间已经被小太阳占满了的时候,心里憋着的一口气便可想而知了。
旁边两个挂着工作牌的场务看着封徒生的脸色,赶紧猫着腰小跑着把取暖器从片场里往出搬,走动的过程中还差点被蜿蜒在地上的电线给绊倒。
江曼哆哆嗦嗦地欲言又止,封徒生没好气地道:“人家许春秋也是小姑娘,还比你小那么些年,不是照样硬扛下来了?”
“不乐意拍就滚蛋。”
江曼一听,满肚子的话都给憋了回去,认命地从场务手里接过一瓶冷得像块冰一样的矿泉水。
“自己调整一下状态,五分钟以后开拍。”
……
许春秋和江曼的这场对手戏一直到下午三点半才终于拍完,拍摄的时候遭罪,定格在摄像机里的素材却让人相当满意。
两个演员针锋相对,棋逢对手,剧本里的感觉一下子就出来了。
封徒生的面色缓和了一点:“可以,这一场就过了,休息一个小时先把午饭吃了,一会儿继续拍下一场。”
许春秋披羽绒服窝在休息室里,她的鼻子和耳朵冻得都是通红的,正端正一盘盒饭鼓着腮帮子囫囵吃着。
天气冷了就更容易消耗热量,上午的戏结束得又晚,这么一通折腾下来给孩子饿坏了。
小白坐在一旁的折叠椅上,龇牙咧嘴地看着许春秋吃饭:“慢点吃慢点吃,别噎着。”
他拧开一瓶矿泉水给她:“喝点水吗?”
许春秋抬头一看那瓶水的包装,百岁山,顿时惊恐地摇头。
这两天她含着冰水说台词,都快被折腾出百岁山ptsd了。
小白把水塞进她的手里:“这水不是冰的,之前一直放在休息室里,是常温的。”
她这才对着瓶口灌了一小口,慢慢地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我刚刚看了拍摄进度表,下一场就是冬天的戏了。”
许春秋如蒙大赦。
冬天的戏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可以穿厚实暖和的戏服,正大光明地在镜头前吐白气了。
谢天谢地。
……
下午拍的一场戏是男女主角的初见,梁浮生与曲惊鸿在高朋满座的宴会厅里,两个人的目光隔着一整个舞池的距离遥遥相对。
碍于拍摄场地和演员档期的限制,这部电影在拍摄的时候并不是完按照剧情发展的顺序进行的。
尽管江曼饰演的沈二小姐贯穿剧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个角色实际的出场次数其实并不多。因此她是没有必要像许春秋和顾钧这样,在剧组里待满整整一年的时间的。
江曼的工作团队和剧组只签了四个月,副导演把所有涉及沈二小姐的镜头都调整到了拍摄的前期完成。
许春秋差不多填饱了肚子以后便放下了餐盒,服装老师伸手在她的身上随手比划了两下,接着领着她进了更衣室。
曲惊鸿的这套戏服是一套偏正式的长衫,衣服的颜色很素净,款式也远远没有沈二小姐的衣服花哨。
她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从道具老师的手中接过一大捆怒放的腊梅,还没有开始表演就已经有了三分味道。
可是此时此刻许春秋的脑海里却只剩下一个念头,她终于有冬装穿了。
她真的被冻傻了。
许春秋在衣服下摆上抚了抚,服装组在用料上一点也不吝啬,这件衣服里的夹棉很厚,可是她穿起来却一点也不臃肿,漂亮的颈部线条从领口处蜿蜒出来,天鹅似的优雅。
封导在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满意地挑了挑眉毛。
他想一想,又把服装老师叫过来:“去把她肩膀上的线挑开一点,弄几个线头出来。”
他接着又在许春秋怀里抱着的腊梅枝上胡乱掐了几朵下来,随手往地下一扔,这才点一点头:“准备开始吧。”
“第三场一镜一次,各部门注意——”
群演和灯光已经就位,场务在宴会厅角落的留声机的匣子里塞了一张黑胶唱片,轻轻地把唱片针放下来。
“a!”
第三百零五章 再来
黑胶唱片在留声机的匣子里悠悠地转着,顾钧一身西装革履,修长挺拔地站在宴会厅里。
他后梳着背头,领带打成温莎结,站在衣香鬓影的宴席中好似一幅画。他的嘴唇上斜斜叼着一根没有点着的雪茄,单手“咔嚓咔嚓”地把玩着一枚银质的打火机,看上去有点不耐烦。
扮演俞树的演员朝舞池的方向指了指,把那位早早和他定下婚约的沈二小姐指给他看。
顾钧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评价:“庸脂俗粉。”
“好好好,你梁大少爷眼光高,看什么都觉得庸俗,”俞树翻了个白眼道,“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样的在你眼里不庸俗啊?”
顾钧原地转了一圈,一双挑剔的眼睛四下打量着,视线突然不动了。
这便是男女主角的初见。
和顾钧不同,这一场戏许春秋没有一句台词,正是这种没有台词的段落才最考验演员的功底。
摄像老师推着机器调整了一下机位,拍摄继续进行。
许春秋抱着一捧争相吐艳的腊梅,披着风雪从院子里走来。
顾钧看得出神,许春秋似有察觉,于是抱着满怀的梅花缓缓地转过来,视线蓦然与他对上。
“咔!”
还没等许春秋继续下去,封徒生突然抬手叫停了。
他不说原因,只是皱着眉头:“这段重新来一遍。”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许春秋的心一下子跟着提起来。
是她的情绪拿捏得不够好吗?感觉错了?男女主角的第一次见面,她是不是应该再含蓄一点,收着点演?
“第三场一镜二次,各部门注意——”
许春秋深吸了一口气,揽一揽怀中的梅花,第二次从庭院里走进取景框中。
抱着梅花时的无所察觉,留意到有人正在注视着自己时下意识地转过身来,他们的目光似有似无地在半空中交汇。
那一瞬间许春秋想起了《择日疯》剧本扉页上的一段歌词。
「记得吧初识是在北平满座高朋席上位」
「彼时厅堂两端慵懒目光游离中猛一汇」
「不知名与姓也默然,敛笑遥举杯,便方知在座诸位」
「皆非我类,只那一人绝非碌碌之辈」
许春秋怔愣了一下,微微收紧了抱着梅花的手臂,蝶翼似的睫毛轻轻地忽扇了两下,她抿着唇,扬起一个浅浅的笑。
每一个细枝末节的肢体动作,每一处细微的表情,她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这一遍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了吧。
却只听封徒生又一次抬手叫停:“咔!”
“再来一遍。”
仍旧没有原因。
许春秋的心态隐隐约约受到了些影响。
这一场尽管拍的是男女主角的初遇,可是在场的演员却不少,不光是梁浮生和曲惊鸿,还有充当僚机的俞少爷俞树,穿着丝绣旗袍的沈二小姐沈瑜,以及舞池里抱在一起跳舞的红男绿女。
光是群众演员和配角就要有个好几十号人,更别提片场里忙前忙后的场务和各个部门的工作人员老师们了。
这一场过不了,所有人就都得陪着一起耗。
第三遍了,许春秋神贯注地将自己投入角色中去,任何一点微小的表演细节都没有放过,可是封徒生仍旧皱着眉头。
“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