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就是他所能辨认的一切事物了,除此之外的是他无法理解的,比如桌子上为什么摆着一块扁平的长方体,又比如那块长方体上连接的线又是做什么用的。
已经入夜了,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他顺着一整面墙大小的落地窗往外看,心悸地发现自己正处在距离地面上百米的高空之上。
窗外繁忙的金融街处处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从高处俯瞰而下可以看到川流不息的洋车,红色与黄色的车灯交杂在一起,运动起来就形成了黑暗里的一道道彩色的线。
落地窗外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映射进来,从背后落在许春秋的身上,勾勒出来一个斑斓的影子。
他置身于这个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车水马龙奔腾不息的陌生世界,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仿佛只剩下了眼前的这个人。
“欢迎来到2020年。”许春秋轻轻地道。
陆长卿定定地看着她,他的思绪乱作一团,半晌才组织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还活着?”
许春秋点点头。
“你是从什么时候来到,来到……”
他的话没有说完,可是许春秋却已经懂了他的意思。
“从落水开始。”
……
民国二十六年的初夏,北平处在暴风雨之前最后的平静氛围中。
“班主儿,老早就听说日本人近些日子不安分,在丰台那一带搞什么军事演习的,您这个时候答应让小许老板带着人去唱堂会,这不是……”
高胜寒为难地叹了一口气:“可是一天天的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班子马上就要开不下去戏了,再不出去唱堂会,我领着你们几十口人天天喝西北风啊?”
“小许她……算了,就辛苦她带着孩子们再出去唱这一出,唱过了这出堂会,我们就也学着别的班子,闭起门来先躲躲灾。”
戏园子里没有西洋钟表,高胜寒眼看着日头晚了,许春秋带出去的那一小批人却始终没有回来,不由有些焦虑地在院子里踱起了步子。
“丰台的焦家大院,我以前带着小许去唱过,要不了多久就能回来。”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回来?”
“他们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
「桴鼓亲操,焕旗麾,芝盖冲霄」
「列艟艨,铁链环绕,听军中喊杀声高」
许春秋扮作梁红玉的模样,头戴翎子,一板一眼,一出《擂鼓战金山》唱得仿佛把金戈铁马都牵引到了眼前,金玉相击似的好嗓子清越又通透。
只见她眼中好像聚了光,亮得出奇,紧接着又唱起来。
「敢小觑女英杰,江天舒啸」
「拥高牙,力撼江潮」
「秉忠心,凭赤胆,保定了大宋旗号」
家国大难当头,她唱的好像是梁红玉立于金山之巅,擂鼓抗金的桥段,可是放在当下这个情景,又让人隐隐约约咂摸出了更多一层的味道。
「非是俺展尽计巧,俺可也千军横扫」
她越唱越嘹亮,越唱越激昂,唱着唱着,排山倒海一般的气势逼人,收了声以后仍旧余音绕梁,使人久久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好角儿!”
焦老太爷连连叫好,连忙让家里的佣人赏东西给他们,随口同许春秋攀谈了起来。
“现在这个时候就应该唱些这样的戏,痛快。”
他接着又夸道:“你唱这出比你师父带劲儿,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高胜寒带了个好弟子出来。”
许春秋顶着翎子微微福身:“您过誉了。”
……
谢幕之后,许春秋卸了戏装,换上了平常穿的长衫。
戏班子跟在她的身后领了打赏钱,临走的时候,焦老太爷看到苏朝暮年纪小,又让佣人给塞了一盒点心酥饼。
“给小丫头拿着,瘦得可怜见儿的。”
苏朝暮转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拿不准主意,转头去看许春秋的意见。
眼看着许春秋点了头,她这才放心地收下,嘴上又是道谢又是说着逗闷子的俏皮话,听得焦老太爷眉舒目展,饶有兴致地夸她:“小丫头真会说话,小嘴就跟开了光似的。”
苏朝暮提着点心盒子缩回许春秋的身后,许春秋领着戏班子的众人再一次朝着焦老太爷福一福身,算作是告辞了。
暮色渐渐消退,天色渐晚,从焦家大院回到戏园子还要走将近一个时辰。
苏朝暮吃得嘴边上都是点心渣,她拉一拉许春秋的衣角:“师姐,你看桥那边。”
“是不是有人影?”
第二百四十四章 救救她
苏朝暮眼尖,老远就看到了桥另一边的几个身影。
他们穿着土黄色的军装,提着刺刀走成一列,足足有十多个。
“嘘,小点声,”许春秋护住苏朝暮,把她小小的身影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我们不过桥了,原路回去。”
苏朝暮捂住自己的嘴,愣愣地点一点头。
偏偏这个时候,只听戏班子里一个女伶“嗷”的一嗓子喊了出来:“小许老板,你快看前面!”
“有日本人!”
她不喊这一嗓子还好,唱戏的声音都通透响亮,这么一嗓子喊出来,那一行齐齐排列的日本兵顿住了脚步,接着乱了队形。
他们口中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撒丫子地朝着许春秋一行人的方向逼近。
“快跑!”
苏朝暮连点心盒子都顾不上了,仿佛身后追着恶犬一样,不要命地往回跑。
戏班子跑散了,他们一调转方向,原本走在最前面的许春秋和苏朝暮被落在了最后,最先追上来的日本兵留了一撇小八字胡子,他毫不费力地抓住了苏朝暮细伶伶的手。
“苏苏!”
许春秋朝着苏朝暮的方向折返,一掌劈在日本兵的手腕上,把苏朝暮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她抬头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一个两个倒是还好,三个五个勉强一战。
可是那足足有十多个,她毫无胜算。
一个折返的功夫,许春秋和苏朝暮已经掉队了,眼看着越来越多的日本兵就要追上来,许春秋一发狠,在苏朝暮的背后推了一把:“别回头,跑!”
她迎面朝着日本兵的方向直冲而去,戏班子里唱老生的东子发现少了两个人,折回来找人,正赶上许春秋的一个许春秋的背影。
“小许老板!”
许春秋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小,东子蹲下身把苏朝暮背起来,大步流星地飞奔着逃离。
“师姐,还有师姐!”苏朝暮攥着东子背后的衣服,哭着喊:“东子哥哥,你救救师姐!”
东子沉默着,一路驮着她不要命地跑,不知道跑过了卢沟桥上的多少只石狮子,一直到身后再也没有人追着了,他这才把小小的苏朝暮放下来。
“你小许师姐她……”
他不知道怎么去和这么小的孩子说。
话才说到一半,只听卢沟桥的另一侧传来“扑通”的一声。
许春秋从上面跳了下去,坠入了横穿北平的永定河。
……
“诶诶诶听说了吗,昨天晚上玉华班出事了!”
“只要不是小许老板出事就都好说。”
“可不就是她,听说是大晚上的从焦家大院唱完堂会回来,在卢沟桥上撞见日本兵了。”
“那小许老板她不是……”
“没有没有,没被糟蹋,她从桥上跳下去了,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呢!”
“你怎么知道的?”
“北平城都传遍了,昨天半夜有个身都湿漉漉的小女孩在外面敲陆公馆的门,没人答应她就扯着嗓子喊,听说陆大少爷出来,看到小许老板被人驮在背上,人事不省的样子,当场就乱了阵脚。”
“那许春秋现在是……”
“被陆大少爷养在别院里了,不过看样子也是凶多吉少,现在这个世道药可不好买,她到现在还昏迷着,怕是凶多吉少了。”
“……”
前一天晚上,苏朝暮是半夜去敲陆公馆的门的,东子驮着许春秋,他们三个人都是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丝还在往下滴着水。
陆公馆的下人一看到外面是三个狼狈得一塌糊涂的戏子,顿时装聋作哑,没有给开门。
“怎么回事,怎么没人应呢?”
东子吃力地负担着许春秋的体重,灰了心道:“人家是富豪家的大少爷,怎么会管我们这样的戏子的死活,要不先回戏园子,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苏朝暮伸出小小的手,去探许春秋的鼻息,微弱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
“不行啊,师姐要撑不住了。”
苏朝暮提起一口气,对着陆公馆的大门喊了起来:“陆少爷!”
她是戏班子里长大的孩子,声音嘹亮得和许春秋仿佛一脉相承,一嗓子喊起来恨不得要把左邻右舍的街坊邻里都给喊起来。
“你干什么啊?”东子拉一拉她的胳膊,“你疯了?”
“先救师姐要紧。”
“你现在把陆少爷得罪了,回头谁救小许老板?”
“那至少也得让他先看到师姐现在这副样子再说啊。”
苏朝暮咬着嘴唇,不知道怎么的,她总是想起他们下了戏以后,陆少爷撩开帘子探进后台来,定格在许春秋的背影上的那多情又深情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