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导演擦了擦汗,“事发突然,我们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意外?”
陆修咬重了这两个字眼,有些危险的眯了眯眼睛。
而与此同时,洽谈室的门从外面推开了。
谢朗进来了,眼睛都还是红的。她踩着高高的鞋子,一身名牌,半点都没有了在练习室里屡屡碰壁,在地上滚成一个仓鼠球的模样。唐泽几乎要以为她和之前在许春秋的病房门口哭的打嗝的姑娘是然不同的两个人。
她单手拎着一双鞋子,是许春秋彩排的时候穿的那双。
谢朗把那双高跟鞋扔在了洽谈室的桌子上,扔在所有人的跟前。
鞋跟处明显有断裂的痕迹,切面整整齐齐,赫然是有人动了手脚。
“这根本就不是意外。”
陆修的面色一时间变得相当难看,洽谈室里的所有目光再一次聚焦在了总导演的身上,“这、这……这实在是相当恶劣的行为,一旦查到这件事情是谁做的,我们一定严惩不贷。”
“我记得你们这个录制园区号称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监控吧,我希望能尽快有一个交代。”
……
陆修冷着脸离开洽谈室,在走廊里路过许春秋的病房的时候不自觉的停住了,她还睡着,进不进去看她一眼其实没有什么分别,或许是责任心作祟,也或许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陆修还是不放心进去了,轻手轻脚的。
她没有什么生气的躺在病床上,唇角紧紧的抿成一条细细的线,额角上都是汗。
陆修一摸口袋,没有带纸巾,只有西服胸前的口袋有一小块装饰用的方巾。他把那块小方巾抽出来,叠一叠,伸手去擦她头上的汗。
手才伸到半空中就被许春秋给截住了。
她并没有醒,只是无意识的抓住了他的袖子,口中喃喃自语,“少爷……”
少爷?
陆修心中一时间涌现出来无数种可能性。
现在怎么会有人还用“少爷”这样有时代感的称呼,还是说她是傍上了哪个有钱人家的少爷?
“陆……少爷……”
陆修一下子就回想起了,当他从水里把许春秋捞起来的时候,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第一个瞬间,脱口而出的称谓也是“陆少爷”。
她在叫我吗?
还是把我当成她认识的什么人了吗?
她一揪住陆修西装袖口露出来的一圈雪白的衬衫袖子,就死死的不撒手了。她的手很漂亮,指甲修得很干净,指头圆润,骨节小,纤长白皙,柔柔软软的。
陆修把方巾换到另外一只手上,轻轻的替她擦额头上的汗,却听到她在睡梦中含含糊糊的说着胡话,“你会一直捧着我吗……”
陆修替她擦完了汗,又不好重新把方巾塞回到胸前的口袋里,于是随手就放在了床头柜的桌角上。
“戏台子上……一辈子……”
“你会一直捧着我吗……”
戏台子?为什么是戏台子?
陆修的脑海里无端的浮现出那个频繁出现的梦。
他想要抽手离开,却不知道许春秋到底哪里来的力气,像是抓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一抓住就再也不肯松手了。
冥冥之中,不知是谁拨动了齿轮,又是谁挑起了那红线。
鬼使神差的,陆修放轻了声音,单手把她小小软软的手握在掌心里,低低的诱哄道,“会的,一直捧着你。”
“一辈子。”
话脱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出口的是多么沉重的承诺。
太草率了,他不禁有些懊恼。
好在许春秋还睡着,细白的手指慢慢的松开了。
陆修把她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然后轻轻的带上了门。
第22章 许春秋(一)
许春秋说不清楚自己腾空摔在舞台上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她已经有太多太多年没有像这样狠狠的摔过了。
问题出在起跳的脚上,几乎是在跳起来的一瞬间,主力腿踩着的那只高跟鞋传来“咔嚓”一声,重心一下子丢了,可是身体却已经腾空了,头朝着下面,整个世界都是颠倒过来的。
她只剩下最后的直觉护住了头颈,然后像是一袋沉重的米一样砸在了舞台上,耳边嗡的一声炸开,山呼海啸一样,意识却渐渐的出走了。
迷迷糊糊的,意识涣散得过分,她甚至开始分辨不清距离的远近,神经像交错的废旧电线,噼里啪啦的炸开,晦暗不明的记忆像无数片玻璃渣滓灌进她脑袋里。
她回想起小时候被家里人卖到戏班子的那一天,不,准确的说,不是卖去戏班子,打从一开始,其实是卖到花满楼的。
花满楼是那条街上出了名的妓院。
玉华班的班主从那满满一屋子细伢子中,一眼就挑中了她,班主像是拎小鸡仔一样把她提到眼前来,掰开她的嘴看了看牙齿,又挽起粗麻布制的裤腿儿捏了捏骨头,满意的拍了拍她的脑袋,掏钱给了花满楼的老鸨。
再然后,班主就成了她的师父。
那时候的许春秋还不叫许春秋,师父叫她许丫头,同门叫她小许子,就跟叫太监似的。反正那时候她成日里来天不亮就要出去吊嗓子,吊完嗓子就踢腿、压韧带,也不需要有个正经的名字。
许春秋学戏晚,开胯吃了不少苦头,才六七岁的奶娃娃,拿砖头压了胯以后还要再靠墙倒立,耗个一炷香的功夫,风雨无阻,日日如此。
学戏的孩子苦,身上青青紫紫、深深浅浅,新的旧的交错在一起,都是伤。有的是翻跟头的时候没留心,摔出来的,不过更多的是师父用板子打出来的,戏班子里都是这样。
同门的师哥师姐们有的熬出头的,涂了脸,珠光玉翠的成了角儿,更多的是没熬住的,还没到懂事年纪的孩子们每天眼巴巴的看着隔壁的花满楼赚钱赚得轻轻巧巧、盆满钵满。也有过不少翻了墙就到隔壁去了的,这不丢人,那个时候的戏子和婊子是一样的低贱。
花满楼的姑娘们双腿一叉开就把钱挣来了,玉华班的姑娘们却要遍体鳞伤的练上十年。世道这么乱,谁不愿意活得轻松些呢。
许春秋本身是从花满楼里让师父给捡回来的,所以从来都没有、也不敢有那些歪心思,只是闷头熬着,耗着,一直耗到十三岁那年,一鸣惊人。
她扮做虞姬的模样,身披鱼鳞甲、头戴如意冠,手中执着一柄一面脊一面平的鸳鸯剑,艳若桃李的站在台上唱「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那声音莺啼婉转,剔剔透透,像琉璃、像翡翠,又像是生烟的蓝田玉。
陆少爷坐在包厢里,听得如痴如醉,两手的金戒指都褪干净了扔到台上还不够,洒钱似的连着包了几天的场子。
好戏散了场,陆少爷找了门路进了后台,许春秋脸上的油彩卸了一半,就只剩下半面妆。
到底是年纪小,她褪去了虞姬扮相的小半张脸还带着一点点奶膘,是尚未褪去的青涩稚气。
陆少爷很显眼,高隽挺拔的站在那里就让人移不开眼,他身上穿着考究的西装,怀表的金链子露在外头,手指上却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许春秋知道,那些戒指都让他之前给扔到台上来了。赤金玛瑙的那枚准头不错,正正好的砸在她手里的鸳鸯剑上,“铮”的一声脆响。她眼神晃了晃,继续咿咿呀呀的唱着,可是落了幕以后却悄悄的折回去把它捡起来,旁的打赏她都如数交给师父了,独独留了这一枚戒指。
他简直体面的像是神仙一样,许春秋仰头看他,笨拙的在贫瘠的词汇里寻找了一个并不尽恰当的比喻,偷偷的在心里道,却只见那神仙似的人物竟然径直朝着她来了。
她见了陆少爷,卸了一半的妆都不管不顾,匆匆忙忙的站起来,如意冠上的珠子跟着哗啦啦的响,戏台子上虞姬的顾盼生辉的气魄早就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了,可她还是礼数周的朝着他低头福一福身。
左半张脸半面残妆斑斓的艳丽和右半张脸璞玉似的纯真杂糅在一起,俘获了他的耳朵、他的眼睛,也拿捏住他的魂儿。
陆少爷眉眼舒展的笑了,转头问玉华班管事的班主,“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小许子。”
“怎么跟个小太监的名字似的。”
陆修轻轻的笑道,那声音低低的,许春秋听得两腮像火一样的在烧,好在脸上画着油彩,看不大出来,却不知道卸掉妆的半边脸已经暴露了个彻底。她懊恼于自己没有个雅兴动人的好名字,能够给陆少爷一个朦朦胧胧的模糊印象。
“嗐,爷您也知道,唱戏的都是苦孩子,哪儿来的那些个雅兴的名字。”
“那若是她将来唱红了,总不能还叫‘小许子’吧?”
“唱戏的,反正是总要取个艺名儿的……不如爷您赏个脸,给我们小许子改个名字?”
师哥师姐们的名字都是师父给取的,班主也是穷苦出身,没念过几年书,大字不识几个,戏本子读起来都费劲,更别提取名字了,只是“梅兰竹菊”的沾了个遍,这才勉勉强强拼凑出个好歹能看的名字。
陆少爷不一样,他是豪富家的少爷,留过洋,学富五车,这是天大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