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皇帝当着殿内众臣,问我愿不愿意娶长皇子,她知晓,以我当年的性格,宁折也不愿意娶自己不爱的人,料想我必然会拒绝……”苏母抬头望天,往事似乎勾起了她长久平静无波的心绪。
“但你没有拒绝。”苏言道。
“是啊,我答应了,”苏母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彰显著她已然不再年少,也是岁月一笔笔刻下的痕迹,“我不仅当着满朝文武答应,还自称心悦长皇子已久,装出一副惊喜不已的表情,许诺一辈子只对他一个人好。”
说着,她露出一个微苦涩的笑,再坚硬不可催的脊梁,在强权之下,在身家性命之下,又有何不可折弯的呢。
苏言心底惊动:“……可你不爱他,而皇上在你们成婚之后,仍然和他有了我,这……你也能忍吗?”
“混账东西!”苏母笑骂一声:“现在知道我不是你亲身母亲了,就你啊你的喊,未免太冷血了些,这点随你母亲。”
苏言:“……”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但她随即意识到,苏母这是在转移话题。
苏言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苏母缓缓道:“我是知晓的,皇帝和长皇子并非亲姐弟,早有情意,我不过是装着不知晓罢了,谁知道陛下一时昏头,引我进局,拿此想治我的罪,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皇帝自作自受,怪不得旁人,苏言心想。
可既然已经将所爱之人许了别人,后来又纠缠不清,与他生下孩子,岂不是……恃着皇权在上,平平地伤着他人。
还有另一个疑惑未揭,苏言问:“那,长皇子……咳,我父亲,他并非皇室,又为何在宫里被称皇子?”
苏母皱了皱眉头:“那就是早年间的事情了,我也不太清楚,左右是当年先帝的哪个皇夫,自己产下的皇子难产夭折,又担心没有子嗣不会得先帝眷顾,便将自家旁系的一个刚出生的男孩接了进宫,一瞒就是十几年。”
她对苏言几乎是无问不答,哪怕是那些尘封多年的伤,混着不与人知的血泪,却也一桩桩地,对苏言道了个仔细。
苏言心底升起一股突如其来的感觉,像是摸到了什么,就差再握紧一丝便可捉住。
苏母叹了口气,望着她:“这些……你都知道了,往后的路也不必你担心。”
什么叫“不必你担心”就因为她是皇女?可却是个无名无分的,若是另外两位知晓,恐怕又是一番风雨折腾。
等等!
被这老狐狸一打岔,苏言差点忘了方才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
“苏丞相,你是不是……喜欢我父亲!”
“……”
一时寂静无声,苏守看着她,张了张口,好像要说些什么。
“苏丞相,苏言,陛下召见,请速速进来,陛下的时间宝贵,莫要耽搁。”
传话的宫女打断了怪异的氛围,苏言和苏母几乎是同时点头应下,一前一后地往里走。
苏言进了殿,入目的是地上大片沾了血的帕子,染红了地面。
仿佛也染红了视线。
她再抬眼看过去的时候,那金色床帐仿佛都映着红光点点。
“陛下。”
一声闷响,苏言和苏母跪下行礼。
“免、咳……咳,免礼。”
皇帝的声音粗糙得仿佛是树皮在划拉,破得似豁口的风箱,什么病痛都不管不顾的往里钻,将那本就担着天下重任的肩膀几乎压垮。
但又没有垮下。
皇帝的声音几乎有点可怜:“苏、苏言,来……让朕瞧瞧你,走近一点,来。”
苏言沉默地走近,却在离床两步之遥的时候,被病皇帝一句“好了”给阻挡下来。
她心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好像这垂死的皇帝,仍记得自己病痛缠身,不想让这些沾上苏言的身一样。
恍惚间,苏言差点以为这是位多么重情重意的皇帝。
然而她只是沉着脸道:“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陛下微眯着眼,已然不太有力气说得出话,目光却死死的粘在苏言身上,多年的判断力仍存一丝,她看出了苏言的异常:“你,你都……咳咳,都、知道了吗?”
苏言垂眸:“……知道了。”
“咳咳,那,你会怪我这个母亲,没尽到为母的责任,又让你流落在外二十年,你,咳,你怪我吗?”
苏言摇头,“我在苏府,也不算流落。”
好歹也算是有个“家”,从前的“苏言”如何,她这个苏言不必知晓,但自她来后,衣食无忧,又阴差阳错地找到了那个可以共度一生的人。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她想。
“那……那就好,”皇帝说着好,脸上却不是高兴的神情,她咳了半天才压下:“我这一生,爱过你父亲,却因一时意气用事,将他推给了旁人,如今想来,临死前,这居然是最大的憾事了。”
即将动荡的朝政,不成器的两个皇女,都不在她心中,人只有临死前才知道自己最在意的是什么,这句话,她从前嗤之以鼻,现在却好像明白了。
“好了……你们下去吧,我、咳,会保你们平安。”
苏言不欲过多的问,退了下去。
临走前,她深深地看了这位发丝散乱衣袍沾血的皇帝,她的……亲生母亲。
随后,外面的大臣,连着急急赶来的皇太女二皇女,一并被召了进去。
苏言站在外面,不过半刻功夫,听见里面传来的哭声,群臣似乎都在哭喊着。
她几乎有些无情地想:说不定是带了生姜洋葱呢。
偷偷藏在袖子里,此刻正抬着手,一个个都装模作样地以“泪”洗面。
不过……
方才皇太女经过她身边时,好像是瞪了她一眼,那目光中像是有藏不住的怨恨。
苏言叹了口气,身旁的苏母站得规规矩矩,神色似乎也有些忧伤,并非全然如她所说,毫不在意。
此时,殿内侍女宣旨的声音从大敞的门传出来
“奉天承运……朕之三女,自幼寄养于丞相府宅,才能过人,夺科考笔试与殿试之首,性担当,封其继承皇位。”
苏言惊了。
侍女嗓音尖锐依旧,像是给这个时代画上了结点
“钦此!”
作者有话要说: 23:59更,00:28修了一点内容。
第96章 接旨
古往今来,不乏有皇帝在外养有皇嗣,或是其生父身份低贱,恐为皇室笑料,又或是生父身份复杂不可示人。
苏言和她的生父长皇子,自然属于后一种。
故而,听到这一道圣旨后,她的第一反应是:完了。
且不说朝中究竟有多少人心知她的身份,就算是按她所猜想的十人左右,在众多官员中也不过数十中之一,也正是说,其余大臣,今日临帝王驾崩,是才知晓她苏言乃皇家三皇女。
二十年来党派纷争不断,各方较量,都以为皇位不是二皇女就是皇太女,两方相争总有一胜,胜者可立足朝廷数十年,败者自有明里暗里的苦头要吃。
可……若是被苏言这个“截胡”的横插一脚,这两方谁也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扶持帝女说白了还是给自家争夺权力,此时怎会甘愿忍让他人,更别说苏言身份今日才揭晓。
太晚了,苏言心想。
她站在门外,却听得见殿内哀哭声渐息,取而代之的愈来愈强的质疑。
苏言看向苏母,狐疑道:“你早就知道?”
苏母默了一瞬,随即叹了口气:“我也不确定,毕竟……以她的眼光,自然看得出若是封你即位,必然引得朝臣不服,我看得出她在犹豫。”
这会儿,皇帝已经过世了,苏言察觉苏母将“陛下”的称呼,换成了那个“她”,像是有什么敌意也随着生命的消逝,一并散去了。
苏言忽然笑了起来:“你和皇帝陛下,是情敌吧?”
说完,瞥见苏母一脸梗塞的表情,苏言敛了眉,平下一切神情,转身进了那处人人又哭又吵的寝殿。
两位皇女和众大臣身体以一种及其别扭的姿势,歪着头和上半身,膝盖却正跪对着陛下,不,是先帝的床榻。
众人均看着她,苏言淡淡一扫,窥见了百般心思——有巴不得她继位闹出幺蛾子的,有希冀落空故而愤恨的,也有中立党派相对平静的——诸种心思溢于言表,尤其是皇太女,那恶毒怨恨的眼神几乎想在苏言身上戳一个窟窿。
“快接旨吧,皇太女。”那位宣诏书的侍女谄媚地弯下腰,向这位突降的新任皇帝,放下了她一辈子在先帝身边仗势的可笑尊贵。
苏言走上前,众臣中的许多人尽管心不甘情不愿,却都挪了尊贵的膝盖,让出了一条可供苏言走向圣旨的路。
正当众人眼见着她走到侍女面前,就要接过那道象征着无尽辉煌的圣旨时
苏言停下了脚步,负手而立,恍惚间众人看见了挺立的脊梁。
她转过身,是这殿中唯一站着的人。
“诸位,在下苏言,现任翰林学士,自幼以为自己是苏丞相之女……”讲到此处,苏言顿了顿,看着底下一众大臣对她俯首,却并不怎么开心——也是,“惊喜”一旦是突如其来的,便成了惊吓,更别说她原本就意不在此,早几日知晓自己身份的时候,也没想过跟这两位皇女争抢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