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功高盖主,祸必降之。
那几年里,他日日夜夜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枕戈待旦,精于人事,丝毫未敢懈怠,每战必身先士卒。
在他的枕头底下藏着一把刀。
他不动手,牧临川迟早有一天就会动手。不论如何,他都必须抢占先机。
可等他真正地踏入了上京,攻破了王城,自立为皇,建立新朝之后,这一切都变了。
许是被眼前这触手可及的权势迷花了眼。
如今的他,与其说是从前那个骁勇善战的军事家,倒不如说是一个政治家,他尝到了政治的甜头,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政治动物。
一朝醒悟,这令牧行简几乎不寒而栗。
他应该属于疆场
他是在疆场上打下的江山!他应该属于烽烟四起的战场!
所以,对于娄良的怨气,他哑口无言,顿了半晌,这才低声解释道:“孤知晓先生不愿冒进,但山东不可守,只能迎难而上,迎头痛击。”
山东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拿什么去守?为今之计,唯有以攻代守。
“孤欲联络鲜卑段氏,命其与陶缙一同南下,我亲自分出一部北上,与其南北夹击,倘若陶缙不肯发兵。”
牧行简皱眉道:“那他这幽州刺史也没继续做下去的必要了。”
娄良不甚苟同,俯身行了一礼,好言相劝:“陛下,若青州丢了,陛下尚且能退据长江,借江淮之险,阻挡北方铁骑进攻的脚步。可陛下若有个万一——”
牧行简沉声道:“这五年来,牧临川这小疯子,铦巧狡诈,绝不给孤将战场连成一片的机会。每每亲至战场,切割、阻击孤的势力,在这层层盘剥迟滞之下,军师还欲孤再退吗?”
事已至此,娄良哑然无言,稳了一下心神,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陛下有这份心是好的。”
“臣愿辅佐陛下,共讨奸逆。”
建武五年九月,幽州此时陶缙领了命之后,果如娄良所言,推三阻四,迟迟不肯出兵。
待他不情不愿点兵出征时,已误了数天功夫。好在青州这边的部署虽然历经磨难,倒是终于顺利进行了下去。
未料到,又几天后,一份军情急急忙忙送入了上京王城内。
送信者乃青州北海郡郡守,其人在信中痛斥陶缙行径,怒骂“陶缙误国!”。
原来,陶缙的确是领了数十万大军南下,然而到青州后却按兵不动。本来这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南下,饶是牧临川这疯子也不由忌惮几分,蛰伏不动了,可陶缙此举却是彻底坐视青州沦陷。
这一下彻底打乱了牧行简与娄良在青州的战略部署。
“砰”!
精致的青釉莲花纹瓷盘砸落在地上,摔成了七八瓣儿。
听闻父亲误国的消息,陶氏女浑身一颤,手上的瓷盘砸落在地上,眼泪立刻就淌了出来,唇瓣哆嗦得不成样子。
“陛下……”
陶氏女今年也不过十六七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她生得不甚美,为平衡势力,牧行简纳了不少美人入宫,在这些美人之中,她俨然是灰扑扑的排不上号,所依仗的也唯有陶缙女这一重身份。
而如今听得自家阿耶做出这种糊涂事,女孩儿又如何能不怕。
她既觉得痛苦,痛苦于阿耶竟然毫不顾忌她这个女儿。又觉得害怕,害怕牧行简会迁怒于她。
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吓得面色苍白,眼泪如豆大的珠子一样滚落了下来。
牧行简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他心里固然有气,但也不至于跟个小女孩儿计较,定了定心神,沉声说:“你阿耶的事与你无关。”
“你既然嫁了孤,以后就莫要再想着你阿耶了。”
陶氏女猛地抬起头。
牧行简又瞥了她一眼,眉眼冷冽如冰:“给孤披甲。”
陶氏女霎时泪流满面,又痛又怕,连连叩首,快步起身捧了甲胄过来,哆哆嗦嗦地给牧行简穿上了。
拿过佩刀,牧行简乜了她一眼,沉默不言地大踏步转身出了屋。
娄良等心腹早已经在门前候着。远远瞥见男人一身重铠,剑眉星目,凛然逼人,腰间佩刀撞击在铠面上,交织出错落沉闷之声。
按刀站定,牧行简一双凤眸缓缓环顾四周,嗓音掷地有声:“今日,孤要亲自出征,割下陶缙这老货的脑袋!”
娄良虽不赞同牧行简他此行此举,见状,却也忍不住微感欣慰。
那位昔日的荆州霸主,终于是回来了,与将士们同锅而食,同寝而眠,每战必身先士卒的安西大将军,终是幡然醒悟,踏碎了上京缠绵的烟雨回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之上。
在这件事上,牧行简表现出了难得的强硬态度,一言不发,直接点了兵,随他共奔青州。
大军干脆舍了大部分辎重,一路急行,终于在数日后赶到了青州,首战便打了牧临川一个措手不及。
牧行简他坐拥荆州多年,迄今为止,大半生都在军营里度过的,数十年来南征北战,博学多通,善谋军政,不过二十八九岁的年纪,在战场上已是极为老道的常胜将军。
哪怕牧临川天赋再高,也难以与之相抗。
自从牧行简亲领兵到了青州之后,战局便开始扭转,在牧行简这一串措手不及、迅急如雨的攻势下,牧临川终于撑不住,连连后撤。启军一路深入,雍军不敢直撄其锋,一连退出了数十里地。
这一路急退,牧临川倒是不慌不忙,一边退,一边命人布下陷坑,尽伏精兵。
可哪曾想,牧行简深谙用兵之道,战况转危为安后,却没再着急去追,而是掉头安内,直接领兵缚了陶缙。
临阵换将乃是大忌,然而牧行简却力压众议,割下了陶缙的脑袋,悬挂于城门前示众,又另派亲信接替了幽州刺史之位,这才领数万大军,与他乘胜追击。
四更天,月色澄清。
每日每夜的辛苦奔波,牧行简席地而坐,抹了一把脸,眉眼虽难掩疲色,但目光灼灼,眸色幽深一如鹰隼,气势如虎。
一碗冷水入肚,精神稍振。
此时,却忽然有人来报。
“陛下!荆州传来了消息!”
众心腹大将俱都微微一怔,常年的军旅生涯令他们养成了远超于旁人的军事敏锐度,这个时候荆州来信,只怕不妙。
牧行简从容不迫地拆了信,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
这片刻功夫,其余将士就已经按捺不住了,你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脱口问道。
“陛下?!”
“荆州如何了?”
牧行简随手放下信,目光看向面前这跃动的篝火。
“荆州传来消息,说是关中焦涿与汝南袁氏两路南下荆州。”
众人愣了一愣,神色各异。
他们最担心的事却还是发生了。
在出发前,娄先生便疑心此乃诱兵之计,只待牧行简往青州而去,关中与汝南便即刻反扑荆州。
奈何自家老板难得强硬,他们这些心腹谋臣将领,虽能劝谏,却不能替陛下做决定。
用游戏术语来说,如今焦涿果然会同汝南,领兵直接偷了家。
“陛下,牧临川这小疯子狡诈如狐。”一人蹙眉想了许久,终是忍不住上前出列,低声道,“只怕前方还有陷阱,陛下千金之躯,万不可孤军深入。”
“事已至此,陛下不妨回转荆州以定荆州大局。”
“追击牧临川这事,不妨交给我等。”
众人纷纷看向牧行简,以征求牧行简的意见。
牧行简却恍若未察,心平气和道:“襄阳易守难攻,孤欲命娄军师总理襄阳城内事务。”
众人一阵错愕,忙有人不赞同地追问道:“军情如此危机,娄军师如今又身在上京,若焦涿在路上埋伏,亦或者欲围城打援,又该如何是好。”
再说了,荆州距上京路途遥远,难不成还能插上翅膀飞到襄阳去不成?
牧行简却已然站起身,黑瞳映照着猎猎篝火,目光所过之处众人只觉心骨泠然:“孤在出征前,早已命娄军师替孤往襄阳而去,预防焦涿这老匹夫伺机反扑。”
又以不容置喙的态度,站起身,沉声道:“其余兵马继续随孤往前追!”
遂点兵起程。
众人错愕之余,又都哑口无言。
原来是早和娄良一道儿安排妥当了!又能如何,只能忙整点兵马,大军继续行进。
牧临川与他麾下这黑甲佛图,倒也不是吃素的,一路且战且退,倒也未被牧行简冲溃了阵形,兵容尚算齐整。
一晃眼的功夫就入了冬,青州战况依然胶着。
雪色侵陵,霜风如捣。
见此模样,启军诸将各有所思,却不是在这儿悲秋伤动,冬天的到来,意味着另一个讯号。
“照这般模样,过几日河上就要结冰了。”
具装重骑兵本不善于炎热的天气里作战,冬季才是他们的主场,如今河水又相继冰冻,若冰层厚度足够,长河天险对于骑兵的拦阻作用则趋近于零。他们自可堂而皇之地通过冰面。
眼看着一时半会是拿不下来牧临川了,荆州危机未解,围困日久,如今不论如何都不再适合作大纵深的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