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拂伸手掠了掠他汗湿了的乌发,忽而听到了少年低沉的嗓音,听上去倒是神智很清醒。
“陆拂拂,你当我为什么杀了韩媪。”
陆拂拂端着烛台,束手无措在了床边:“为、为什么。”
少年坐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冒犯你。”
拂拂更僵硬了:“就算……就算她冒犯我,你也不能杀人啊……”
牧临川淡淡道:“杀鸡儆猴。”
“陆拂拂你给我记住了,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牧临川嗤笑了一声,眼里凉薄得厉害,似有杀意浮动。
“我今日给孙循那老匹夫拍马屁,就是为了你不用给人拍马屁。”
他敞开胸口,安然歪在床上,脸在阴影里。
昏暗的烛光打在他的脸上,像只黑夜中的野兽,辨不出喜怒。
“我们两人只有一人做这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事就够了。你太蠢不行,我倒是能做。”
或许是酒意上涌,头痛欲裂。
牧临川拢紧了眉头,那双红瞳遽然地盯紧了陆拂拂,像是盯着什么猎物一样,红得几乎快渗出血来。
“懂没?懂就吱一声。下回碰上韩媪这种人不需再忍。”
“谁打了你,你就打回去。”
拂拂已经彻底懵圈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懂……懂了?”
牧临川说完,面无表情地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得拂拂头皮发麻。
忽然之间,这股王霸之气又消散了一干二净,仰头往床上一倒,一拉被子过了头顶。
隔着被子传来了他嗡嗡的模糊不清的嗓音。
“不会很久的,早晚。”
独留拂拂震得目瞪口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在晚上发表了这段傲慢张狂的言论之后,第二天一早,牧临川又继续面无表情地给孙循做牛做马去了。
天子当到这个地步,虽说一大半原因是他自己作的,但也实在是惨。
与之相反的是陆拂拂她在孙府的地位却一路水涨船高,最近府上再也没有家仆敢怠慢于她,主要是招惹不起她身后这条能屈能伸的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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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孙家家仆心里是怎么想的姑且不论,至少面上不敢再造次,坊间的传闻倒是愈演愈烈,无非说这天子做得窝囊的,只能给自己手下的臣子吮痈舐痔,以徒苟延残喘。
这日并州刺史孙循正与心腹幕僚徐延,及长子孙英在书斋中议事。
或许是上回被刘夫人给骂醒了,这段时日,孙循里里外外常带着这位长子。
他也不是糊涂蛋,从前不过是宠爱宋氏及其幼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心里还是知晓在继承人这事儿上是万不能优柔寡断,含糊不清的。
“你说这都入了冬,我紧催慢催,话里话外旁侧敲击。”孙循不耐烦地皱眉道,“这小疯子嘴上应得好。怎么还未见那支精兵的影子?”
孙循狐疑道:“这该不会是小疯子的疑兵之计吧?”
徐延闻言,倒也没纠正孙循这颇有孩视意味的“小疯子”三字。
顺着孙循的意思,微微颔首道:“郎主之言不无道理。”
“放出这消息,说自己手下有五千精骑,别人投鼠忌器也不敢轻易拿他如何,牧临川亦能以此为筹码,与各方诸侯周旋。”
“若真是这般,”孙循立时有些不痛快了,讪讪道,“那岂不是空手被他套了白狼?”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徐延见状,缓缓安慰起自己主公来,“他双腿已断,故意放出这消息岂不是要平白引起众人觊觎,致使自己深陷危机?这个道理,我想,牧临川不是不懂。”
“那依先生之意,这重骑兵是确有此事了?”
徐延颔首道:“亡国之前前便有这消息传出,依牧临川此人骄奢淫逸的性子,十有八九是为真。郎主莫急。”
“哼。”孙循骤然变了脸色,冷哼道,“既然是真,他如此这般作态,岂不是把某当猴耍?”
“不然。”徐延莞尔劝道,“许是牧临川他有心无力。”
孙英也忙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天高皇帝远的,这群兵士许是听牧临川亡了国,欲另寻明主,或是自立也说不定,故而不是牧临川他推三阻四,实在是这群兵士闻君命而敷衍不来。”
如此这般,倒也有可能,孙循一捋长须,怒意微散。
……
与此同时,并州朔方郡内的一处营寨内,有两人正相对而坐。
其中一人面色黧黑,身材高大,说话粗声粗气,指着面前的地图,大声问道,“阿兄,这上党俺们可还去吗?”
“怎么不去?”回应他的是男人,面容方阔,也是身高七尺,只是面容略显疲倦。
这面色黧黑的人名唤石黑,面色疲倦的人名叫姚茂。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支传闻中的精骑麾下将士。
石黑有些忿忿,“怕只怕俺们去是去送死的。”
姚茂默然了一阵,蹙眉道:“那又能如何,你当这些人都是白杀的??”
伸手一指帐外,只见帐外竟然堆了十几颗人头,早已干瘪腐烂,看着叫人不由心生寒意。
石黑兀自不满地嘟囔:“可是陛下那儿不信咋办?”
姚茂指着那几十颗人头,斩钉截铁道:“陛下若问起,就拿这些做交代!”
石黑又道:“万一陛下心里不痛快,又忌惮你我,不听你我解释,趁机把俺们杀了可怎么办?”
两人为何这般忧心,这就要从数日前说起了。
他们这支精兵,是正儿八经的天子亲兵,只服从唯一一位大首领,那便是上京那位天子。
可并州毕竟远离上京,天子也不可能跑到并州来领兵。故而虽说是天子亲兵,他们却只拿着上京源源不断的补给,从未见过天子一面。
并州胡汉杂居,除却太原、上党几个郡之外,其余几郡分别为南匈奴和乌桓等胡人侵蚀,诸胡各自为营、来去如飞。
一为保家卫国,二为保部队的血性,他们这支骑兵常年与胡人打交道,这几年来常追着胡人跑,四处围剿大大小小的诸胡,拿着胡人练兵。
天高皇帝远的,这种背景下,便养出了不少兵痞子。
“亡国”的消息一传来,整支“亲兵”便人心浮动了。
这支亲兵领头的是个名叫李浚的人物,早有脱离上京自立的意思。更别提那位天子亡国之后,又断了一双腿,任谁也知道是再也立不起来了。
于是,待那位天子传令而来时,李浚便视若不见,一直拖到了现在,拖得整支亲兵人心惶惶,这些人中既有受天子之恩定当以死相报的忠勇之辈,亦有李浚亲信,企图拥兵自重的野心勃勃之辈,更有两边摇持观望中立态度的墙头草。
又恰逢昔年结过仇的胡人来犯,最终酿成了一场兵变。
这场兵变中,石黑与姚茂几人便属于前者,这几人奋力搏杀而出,围杀了李浚及其亲信,将其斩首示众。
按理说,杀了李浚这几个反贼之后,他们也是该启程往上党去了,可临到头,几人心里倒犯了嘀咕。
他们虽说是陛下的亲兵,可从未见过陛下啊,连陛下是高是矮,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又听说这位陛下可是个可比桀纣的,荒淫无度的暴君。他们拖了这么久,拖到今日再去上党,虽然情有可原,可万一陛下不信呢?
或者是,信了,却想夺他们兵权,把他们这几个领头的杀了,这可如何是好?
归根到底还是对这位暴君的不信任。
“事已至此,已不能再拖下去了。”
姚茂长长呼出一口气来,一锤定音道:“再拖下去,俺们有理也成了无理了。”
“这两天就出发去上党。”
“若陛下真是个暴君……”姚茂压低了嗓音,面露坚决之意,“大不了俺们……”
大不了俺们另投明主就是了!!
这后半截话,姚茂憋了又憋,好端端一个汉子憋得脸都涨红了,却是怎么都不敢说出来。
……
牧临川当真兑现了他的承诺,这些日子以来的确没有人再敢轻忽于她。
天越来越冷,人就不爱动弹了,陆拂拂拎了个胡床,怀里还抱着一坛子汾酒,坐在庭中,双手捂在嘴边,呵着气,有些怔怔地看着袅袅白雾飘散如空中。
她鼻子摸上去像一块冰,小脸冻得通红,眼睫落了点儿细雪,看上去湿漉漉的。
本来是打算附庸风雅,赏雪喝酒的,结果顾忌到酒太烈,到现在都没敢动一口。
夕阳落了下来,一点雁影打烂烂的霞光中掠过,照在街角巷口人家的冰棱前,晶莹耀眼。
北方冷得果然比南方快。拂拂长长叹了口气,有一搭没一搭地发呆,安心做条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