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话中的场景,他弯起唇,将陆菀抱得更紧。
眉眼染笑的郎君沉浸在与心上人赏雪消遣的欢愉中,连话都多上不少,语气更是温和小意。
若是教朝中每每对上他时战战兢兢的众臣看见,只怕要瞪掉了眼珠子。
只是说了许多,却不曾有人回应,谢瑜的兴致似是渐渐冷了下来。
他拥着无声无息的女郎,微微仰起下颌,视线落在梅树上,无人知晓他在想些什么。
落雪的庭院越发静寂。
唯有红泥小炉上煮着浸泡蜜渍梅花的清酒,咕嘟冒泡,给这琉璃清净处,添了几分烟火气。
回廊下,谢觉望着自家郎君环着夫人若有所思的模样,心里又涩又苦,并不想去打扰他。
可想想谢九传回的消息,踌躇片刻,还是往院中去。
他的身手极好,踏在松软的雪上几近无声,于是便听见自家郎君轻轻缓缓地叹口气。
“又去了一岁,阿菀,我何时才能寻到你?”
静默了片刻,带着讥讽之意的冷笑声传来,“那时我分明得知你去慈恩寺遇到流匪,依然见死不救,如今你又伤在慈恩寺的山路上,阿菀,你说这一饮一啄,可算是报应?”
谢觉皱了下眉,明明并非如此。
那时郎君身负重伤,冷着脸对刘季责说夫人的死活与他无关后,迟疑许久,还是不顾自身安危,寒风驱驰数十里,去城外营救夫人。
只是运气差些,被周延抢先而已。
可反驳的话到了口边,他却先湿了眼眶。
郎君不过是想得痴了,寻出些借口罢了。
他动了动唇,想出声惊动谢瑜,却先听见郎君涩声承认道,“许是……我错了。”
落单的觅食鸟雀探头探脑,扑棱着翅膀惊响某处花枝上未曾取走的护花铃,衬得这落雪的庭院越发静谧。
也衬得那句话,格外清晰。
谢觉当即愣在原地,如遭惊雷。
自己跟在郎君身边近二十年,眼见他翻手为云,智计在握,郎君素来自负,何曾有过这般自怨自艾的后悔言语。
心生异样,谢觉抿紧唇,上前行礼道,“郎君,小九来信,说是已经在西南寻到那位陈姓方士,将他带回洛京。算算时日,再过几日便能到了。”
“阿菀你说,这位陈方士可能有法子?”
谢瑜面上笑着,从瓶中的花枝上折下一朵,将梅花簪到女郎乌鸦鸦的云鬓边。
“若是他有法子!”郎君漫不经心地与怀中人调笑,“我什么都能答允他。便将那些身外之物尽数赠予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说得轻巧,禀告之人却已经僵直身形。
“只是等你醒时,怕是要与我过些艰难日子。倒也未必,身外之物易得,便是千金,万金散尽也可复得,我又如何忍心让你吃苦,便是让我……”
这些不着边际的自言自语,让谢觉喉间陡然一紧,心头焦灼。
论理,有些话,以他的身份,根本不该出口。他原不过是谢家的家仆,地位卑贱,全靠郎君的赏识才能跟在他身边。
可夫人她明明已经去了,郎君这般自欺欺人,又有什么意思?
本就积攒了足足一年的郁气,他壮着胆子,扬声问道,“郎君,您说这些话,夫人难道就能听见?”
谢瑜顿了下,抬眼望向质问他的下属,眸色渐深。
怕被阻止,谢觉握紧拳头,咽了下口水,心一横,闷过许久的话一股脑地冲涌而出。
“整整一年,御药局,太医署俱是束手无策,您便开始寻道访巫。流水般的道士和尚进出府内,惹得人人侧目。连圆观大师都道是此事无解,您为何就不能,就不能认清此事?夫人她可能不会再醒了!”
想起谢瑜这一年的荒唐行径,他红着眼,微微气喘着,胸口发闷。
“您再看看自己,如今可还有一星半点旧日的谢家玉郎风采?除了朝中事偶尔还上心,行起事来也是越发无所忌惮。朝野上下非议不断,即便陛下再想保您,可还压得住悠悠之口?”
拥着女郎的人不发一言。
只有些细枝的雪,被谢觉言语间的激愤震得簌簌下落。
谢觉越说,拳头攥得越紧,额上满是冷汗,他终是问出了锥心之言,“若是夫人一辈子不醒,难不成您便要这般浑噩至死?”
仗着多年情分嚷嚷出这番话,他泄了气,强着脖颈等着挨罚,却是半晌不闻其声。
迟疑地抬起头,才发觉谢瑜似是醉了。
打翻的酒盏滚在几案上,郎君半搭着眼帘,眼尾微红,玉雕般的下颌抵在软绵绵的女郎肩上,一言不发。雪地天寒,呼出的气息甚至在他的长睫上凝出细小的水珠。
倒像是落了泪一般。
良久,谢觉才听见他低声道,“我如何不知。”
清润的嗓音没有一点起伏,平静得渗人。
“她许是不会再回来。”
承认自己始终不肯相信之事,谢瑜闭了闭眼,凝住的水汽便沿着眼尾滑落。心上被挖出的缺口像是透着风,如小刀子般一下一下地刮割着,疼得他指尖颤抖。
所有粉饰出的太平都被下属一举揭穿,在这皎皎雪光里,显出内中残破不堪的寥落白絮。
他像是一夜之间回到了往昔。
孑然一身,茕茕独立,形影相吊,再无阿菀。
得而复失,如斯残忍。
谢瑜抬手遮住眼,指尖便被长睫上的水雾沾湿,很快变冷透凉。
“我也许再也寻不到她。”
“可我不甘心!”他低喃着,萦绕在心头的种种情绪交织,酝酿成一股冰寒戾气,冷漠地质问谢觉,质问自己,“我如何能甘心?”
“我答允过她,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一定会寻到她,如何能失信于她?”
没有呵斥,没有责罚。
谢觉却觉得比被狠狠杖责一顿更让自己堵心。
他怔愣地望着郎君抱起夫人远去,修长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处。只觉得那具尚且温热的躯壳内似是藏着一只困兽,在绝望的沼泽里挣扎沉陷,却还衔着几分虚无的念想,兀自撑持。
谢瑜道,“我会寻到她。”
一阵风吹来,被冷汗浸透的谢觉打了个寒颤。
这冬日越发得寒凉彻骨。
转过回廊处,谢瑜驻足回首,掀起眼帘,往香火萦绕的慈恩寺方位望去,却只见寥廓天际,大雪纷扬,不见佛塔,不见金光,世间凡人终不得上天半点慈悲。
他轻轻吻了下怀中女郎的额心,似是安抚她,也是安抚自己,继而往书房行去。
天不怜他,此生孤苦,却总还有阿菀为伴。
朔风卷起青衫衣角,猎猎作响,越发衬得缓步的行人如松如竹,风骨秀致。
空无一人的庭院中,只剩红泥小炉再度咕嘟作响,白雾升腾。
…………
一转眼就到熙和三年。
六月,慈恩寺的小道两侧,芙蕖花开,亭亭玉立。
圆观双手合十,花白的胡须颤着,耐心地为新来寺里的小沙弥讲解着经文,正说道三生因果。
才剃度的小童年纪尚幼,凡心未净,晃晃他的僧袍,仰着头道,“师傅,师傅,当真会有人能纠缠几世因果吗?您可曾见过?”
青袍红裙的璧人身影自圆观脑海中一闪而过,他颔首道,“自是有的。”
童声稚嫩,很是好奇,“那他们可会有缘尽之时?”
圆观极目远望,但见天边云色舒卷,白衣苍狗变幻未定,他轻声念了句佛号,道,“有因未必有果,或是有尽时,或是无尽时,也未可知。”
小沙弥不依不饶,“那师傅觉得他们是哪一种呢?”
清风拂过,道旁缸中的粉花碧叶婆娑摇曳,素香阵阵。
小沙弥见师傅仿佛是被自己问住了,难免有些得意,笑嘻嘻道,“师傅不知,我却是知的!”
“他们既是数世的因果,想来只会越缠越深,生生世世,无解无休!”
做功课的钟声响了,小沙弥脸上的笑容一收,慌慌张张地收拾起自己的书本,顾不得听师傅的评判,行礼之后小跑离去。
望着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花叶中,圆观想到了每月必来寺内寻他的那人,叹口气道,“许是如此。”
慈恩寺一片祥和,含元殿的后书房里,君臣二人却是剑拔弩张。
“谢询安!”
周怀璋冷着脸,用力地将一卷书册摔到下首镇定自若的大理寺卿面前。
御前伺候的宫人见惯这般场景,不紧不慢地依次退下,把此间留给性子谦和仁厚的帝王和他最信任的臣子。
待关上殿门,还能听见天子气愤不已的质问。
“我不过是提了句,便是为妻守孝也不需三年,你非要如此戳我的肺管子吗?”
谢瑜抬眼看他,眸色冷而清,“臣也不过是说句实话,陛下登基三年,后位空悬,也该册后纳妃,诞育皇嗣。”
阵阵无力感传来,周怀璋跌坐回去,扶着额,面色难看。
见他如此,谢瑜蹙了下眉,看他的目光与平日一般,声音却极冷淡,“陛下何不以己度人。”
似是嘲讽般,他慢条斯理地揖身,薄唇轻启,字字如刀,“臣此生绝无二色,妻室唯陆菀一人,不得不辜负陛下的一番好意,还请陛下容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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