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啾没吭声,倒是其他弟子活跃了。
“这么说,棠鸠师妹可以回来了?”
有人满脸欢喜,也有人身子一僵,不可置信。
好些师兄师姐似乎还没从刚才的胜利中走出来,有些一荣俱荣的兴奋。
“那敢情好!棠鸠师妹回来后,可得教教我们你刚才那阵法!”
棠鹊花瓣似的唇却抿得没了血色,看着封疆这边,鹿眼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啾啾一动不动,并没有任何欢喜雀跃,只是问:“为什么?”
她声音过于机械平缓,听不出来情绪,只能当做疑问来理解。毕竟她本来该在焦火山上呆整整一年,而现在距离一年还有几个月。
封疆淡声:“你剿杀邪道,开阵有功。将功补过,已然足矣。”
“……”
啾啾点了点头,毫无表情地行了个礼,平平道:“可是,恕弟子难以从命。”
“什么?”
封疆愣住。
周围弟子们也愣住。
棠折之更是错愕不已。
这等好事还有不从命的?
“阿鸠!”他直觉不妙,低声喝道。
温素雪倒是早有察觉,静静地闭上眼,按捺住心底的一阵又一阵泛起的酸涩。
“弟子不回。”啾啾又重复了一次。
他们这边动静不小,掌门和孤灯等人已经踱了过来,也有不少年轻修士好奇地踮着脚往这边张望。
只看见那片红色的土地上,少女稍稍攥着拳,脊背紧绷,仿佛在和一群看不见的怪物战斗。
“阿鸠。”棠折之又喝了一声,要过来拉她。
啾啾却往后退开一步,睫毛低垂。
“第一,弟子未能带灵晶回归,便是说,弟子未能通过试炼秘境的考验。”
原来是介意这个。
封疆面色稍霁:“此事素雪已经同我说过,你灵晶本来集齐了,只是不慎遗失在秘境之中,我可以网开一面。”
啾啾摇摇头:“第二。”
天有些冷了。她站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
少女长发在风中飞舞,浑浊天色之中,原本平淡的眉眼却冷冽如长枪,宁折不弯,孤傲偏执,要杀尽天下不公不义。
这一次,她扬起了声音,铿锵有力:“第二,弟子无错!”
“弟子本就无错,何来将功补过一说?!”
封疆瞳孔蓦地一缩。
不等他开口,啾啾视线便落到棠鹊身上。
“你刚刚满脸倔强不甘,后来又一副退让自嘲的样子,是不是在可怜你的青鸾?觉得一条生命的账就这样被抹平了。”
棠鹊愣愣看着她,刚刚还因受打击而混混沌沌的脑子被更加用力地搅了搅,不知为何,她竟然手脚发寒,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好半天,她才慢慢清醒。
“那又怎样?我不该这样想吗?”棠鹊真的生气了,也忍不住扬起了声音,语气比平时快了些,“我说过,那是一条生命。”
“我也说过,你的青鸾并非我杀,我说过无数次。”啾啾则很平静,不卑不亢,目光慢慢滑过面前一众人,棠折之、封疆、温素雪……
棠折之皱着眉。
封疆面色微沉。
温素雪唇瓣动了动,什么也没能说,只慢慢摇了摇头。
不是那样。
他很痛苦,可傲慢的少年却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的低头服软。便是摇头,也等她视线别开后才摇头。
“再说一次也无妨。那日在玉塔,是青鸾先来杀我,我才动手反击。他的死也并非我造成,而是他自己撞墙身亡。我给你们每一个人都说过,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信我。只是因为棠鹊认为是我杀的,她心境一跌,悲恸一哭,你们便都信了她,要来罚我。”
“我知道,你们依然不准备信我,也依然觉得罚我罚得正当。”
“既然如此,正好今日掌门真人在此,诸位前辈高人在此,弟子希望能够重查此事,还弟子一个清白。”
她声音虽然平平,却说得真诚,还有些委屈,甚至哽了一下。
脸上却没有表情。
“弟子知道自己木讷愚钝,不如棠师妹讨人喜欢,弟子不乞求师尊就此相信喜爱弟子。但只想在这件事上,求个公道。因为弟子也不愿平白无故,背负人命一条。”
啾啾“人命”那两个字说得格外低沉揪心。
不知何时,苟七和宁溪已经将陨星推了过来。如雪的白发下,陨星一双长眉微微蹙着。
啾啾做好了准备,闹出这么大动静,被赶出师门又或再次受罚。
但无论如何,哪怕玉石俱焚,她也要寻个清白。她要把这口锅还给他们,让他们记住,他们的偏心、不公、愚蠢引出了她这颗炸|弹。
封疆面色隐隐发青。
掌门则将手放在了眼眶微红的少女头上,温温热。
“不着急。别怕。你且将事情经过细细说一遍,若有不公,我自会替你主持公道。”
九玄虽然头发稀疏,有时候很会打算盘,有时候很没威严和风骨,不太像个能服众的掌门。但他却是个好人,单纯的好人。
棠鹊也红了眼,抿唇倔强地瞪着啾啾,吸吸鼻子。
明明是她的青鸾死了,她最该委屈,为什么大家还要这样看着她。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针锋相对,让她遭受一次又一次折磨。但这一次,她不会再忍让。就算啾啾是她妹妹,她也要和她战斗。
两边都不畏不惧,僵持对峙。
陨星敲了敲轮椅。
“光是靠嘴说,也分不出真假,棠鸠徒儿也说了,此事她与棠鹊徒儿各执一词,扯不清楚。”
咕噜噜——
木轮椅的声音轻轻响起,陨星滑到青鹤观弟子旁的老和尚面前,微微一笑。
“听闻坚混禅师有面水镜,能照出人之记忆,可否借与晚辈们一用?”
“阿弥陀佛。”老和尚念了声法号,递上面粼粼湖青的镜子,“陨星真人用便是。”
第30章 你也能让大家看看吗?……
想要让记忆呈现在水镜之上, 必须要将神识与之相连。
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因为神识是柔软的,水镜却是锋利的。即便大部分能自由掌控神识的元婴期修士, 也难以忍受这种痛苦。
啾啾闭上眼睛, 感觉神识被一点点扯出来,不由得捏紧了手, 浑身发抖。仿佛被生拉硬拽出的是她的灵魂, 每拖出一点, 就是撕裂的疼痛。好不容易将她神识贯通水镜, 她已经一身冷汗, 如同刚被人从水池中捞出来一般。
寒气肆虐中,感觉掌门放在她头顶的手上流淌出一股灵力, 窜进身体, 奔流在她的四肢百骸, 驱逐开所有森冷。
不知怎的就想到一句话。
仙人抚我顶。
啾啾手捏得更紧, 也将脑袋往下埋了埋, 不让人看见她的表情。
她再怎么强悍冷静, 也只是一个小姑娘, 离开爸爸妈妈进入这个世界前, 她才刚刚参加完中考, 收到了联邦第一高中的通知书。
她还没能来得及去她的高中看一眼,还没来得及坐一次新的空艇校车。
然后她就到了这本书里。
曾经的大部分记忆都被年月的长河慢慢冲散,她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想不起朋友们的脸,只能怀抱着仅剩的珍贵宝石般的回忆,挣扎靠岸。
啾啾眼眶在一点点变红。
苟七犬耳抖了抖,他不懂人类情绪, 却闻到了很悲伤的味道。少年下意识想要宽慰一下正在忍受剧痛的小师妹,却被陨星伸手按住。
陨星摇了摇头。
“可是……”苟七不懂。
陨星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他,那双细长却柔和的眼睛却看向两个对峙的少女。
她们的事情之前也从宁溪那里听过一些。
不管怎么说,两个都是被命运玩弄了一把的稚气未脱的小丫头,她们看起来相似,又如此不同。
一个温和,一个冷冽。一个的难过是因为受到了指责和煎熬,另一个的难过却是因为感受到了别人对她的好。
啾啾在黑暗中蜷缩了太久,好不容易一丝光亮射进来时,她却并不愿意去触碰,只是竖起自己的壳,在壳后谨慎的观察。
就算是刚才,她也一身的刺,想要孤身一人同归于尽。
她不是不相信她的朋友,只是太懂分寸,太懂分寸。
懂得让人心疼。
这就是两个孩子的不同。
棠鹊可以坦然接受别人对她的好,她会拉着同伴共同面对。
而啾啾则踽踽独行,有来有往有借有还,她的世界只有人情,没有感情。那些不求回报的好,她不敢相信,不敢接受。因为没有人这样爱过她。
陨星毫不怀疑,此时此刻苟七也好、宁溪也好,就像终于照拂到她身上的光亮,哪怕一句小小的关怀,也能让她泣不成声。
可对于那孩子来说,在众人面前掉眼泪,恐怕比打断了她脊梁骨,还让她难堪。
许久后,啾啾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她的神识已经彻底连通了水镜,仿佛一块小石头置入了平静的湖面,水镜上泛起了一圈波纹,渐渐扩散。最后一圈涟漪也消失时,镜面上终于浮现出画面。
从进入玉塔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