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慢慢闭眼睡去,谢嫣理着他鬓发:“姐姐不走,一直陪着萧辰。”
数日后,萧乾将萧辰的身份昭告天下,说他乃皇后杜氏早年走失的孩子,意外被人从边疆一户书香世家的府邸中寻回,特下旨恢复其七皇子的身份。
同原世界进程一致,萧乾禁不住太后唠叨,用“萧七”这个名字给他上了玉牒。
晋国这些年韬光养晦,许是各方面恢复得差不多,驻扎边疆的将士又开始骚扰齐国边境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萧乾忍了十几年,期间齐晋大大小小小战役数不胜数,是时候决一死战,做个了结。萧乾打算借此一举灭掉晋国,他选出最勇猛大将组成二十万大军,等到择人挂帅时,他却一度犯了难。
萧乾不属意萧七做太子,他敌视厌恶他十六年,忽然被人告知真相,说他这十六年施与萧七的责罚皆是谬误,于情于理,他都无法欣然接受。
既希望萧七能领兵出征死在战场上,了结自己的心结,又不愿他获此殊荣一步登天。这种复杂的情感,或许只有同样经历过万般沧桑的卢嫣能体味。
满朝大臣均劝他以祖宗礼法为重,切莫以小代长乱了纲常。萧乾隐忍腹中怒火,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帅印授予萧七,在他耳边低语道:“若你能立头等军功,朕会亲赐你太子之位。若你无力抵挡……自请永不入东宫。”
萧辰不甚在乎接过他递来的帅印,与萧乾极其相似的眉眼透着股麻木的冷意。
不做太子又何妨,不做太子,他便不需被压着娶那些表里不一的世家小姐,无人管他,他就能和心心念念姐姐厮守一生。
萧辰得了圣旨回到重华殿,满殿皆无姐姐身影,他焦躁不已逼问宫人,才知她被太后召见。
随手将圣旨往小几上一扔,萧辰换下朝服一路朝着太后宫赶去。
他借着请安看望太后的名义,疾行至太后内殿,左右侍人打起帘子,他微弯下脖颈抬手进入。
太后靠在榻上笑意盎然对谢嫣道:“陛下这几日意要纳你为妃,同你爹卢医正说起,他倒极其满意。”
谢嫣浑身犹如被雷电劈中,她不可置信道:“陛下要纳奴婢为妃?”
原世界的这个时候,周锦烟已从晋国出发和亲,故而应当被封妃的应是周锦烟。
这死渣男是何时生出这等猥琐心思,要纳她为妃的?
萧乾那张脸,谢嫣看在眼里一直膈应。明明他不是转世的叶之仪,却用着他的皮相夜夜眠花宿柳,处处留情,此番更是对她动了龌龊心思。
谢嫣只认萧辰,除开他其他人再不入眼。
她抵唇笑言:“怕是令陛下和太后失望,奴婢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嫁人。”
“怎么?”
太后脸色奇差,赐婚若是推拒,本就会受惩,何况她今日拒的还是萧乾。
谢嫣拔下太后额上银针,整理齐整收好,“奴婢不能生养,所以到了年纪也懒得出宫嫁人,”她诚恳跪下,“奴婢有负皇恩,求陛下太后降罪。”
太后惊讶,拽起她来回察看:“你怎会不能生养?难不成是这些年拖累了身子?”
“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奴婢生母身子不好,奴婢也就体虚。还望陛下和太后收回成命,莫因奴婢辱了皇室体面。
太后闭眼握了握她的手,妃嫔不能为皇室开枝散叶,便也没了用处,纳嫣丫头为妃一事算是不作数,明日就必须回绝陛下,绝了他的心思。
谢嫣话音方落,月洞门外忽然传来太监的唱喏声,她抬头一看,竟是萧辰。
萧辰积攒万千星辉的双眸深深盯着她,一刻也不愿移开。
谢嫣咳了一声。
在太后殿公然眉来眼去,熊孩子你是想叫太后看出来么?
略坐片刻,谢嫣跟从萧辰回重华殿。
一入殿中,便避开众多耳目。他倏地伸出手拽住她衣袖,嗓音缱绻:“姐姐……萧辰知道姐姐是故意对太后那样说的。”
谢嫣摸着他头颔首,总算长了点心,真是孺子可教也。
他发誓般对她许诺:“这次出征,我定为了姐姐好好打,等挣了功勋回来,就娶姐姐,姐姐一定要等着我,万万不能屈从萧乾那个淫贼。”
“你这嘴!”谢嫣掐住他嘴唇,“叫旁人听见,报到陛下跟前,不治你的罪才怪!以后不许再胡说!”
他乖顺顿首。
萧辰率大军出征那日,还将周锦烟顺手打包带回晋国,谢嫣亲自送他到城门外,等他骑着骏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中,才转身离开。
每隔半月,谢嫣都能收到他托亲信寄来的书信。
起初内容倒还正经,注明起居饮食,杀了多少敌人,末尾还矜持地问了谢嫣的近况。
谢嫣也一五一十与他道明,这么一日日下来,也渐渐找回上个世界与他相处的感觉。
似是察觉她态度越来越暧昧,萧辰索性也不再假装矜持。
十六七的少年郎真是血气方刚的好年纪,稍有一点爱慕心思,便止不住要表露出来。
于是他的书信,一瞬从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汇报近况,转变为打情骂俏的情书。
譬如:
“我见姐姐多妩媚,料姐姐见我应如是。”
“今日饮尽军中新挤出的鹿血,夜里口干舌燥之余,甚想姐姐。”
……
谢嫣面无表情一概回敬:“不正经!回宫后休想叫我侍夜!”
她听萧辰说,两军停滞不前,谁也不肯先出兵。为羞辱周协,几位主将做主将周锦烟推入他帐中做侍墨婢女。
他自然对她没什么好眼色,虽然小时候与她交好,但那也是刻意做给谢嫣看的。
从前讨厌她,现在也不外乎这样。
两人一来一往传了半年书信,他忽然有一日开始不再给她写信。
谢嫣猜测,此时大抵是两军交战最激烈的时候,他日夜参谋军策阵法图,也没功夫再给她写信。
谢嫣未烦他叫他分心,也就不再着人给他送去。
河道八月出了汛情,大军前几个月传来捷报,萧辰顶下几位大将联合反对的压力,指挥五万大军突袭晋国大营,一路势如破竹,斩杀晋国大帅,花费一个月时间占领晋国大半领土。
周协迫不得已割让半个国土,又将在齐国为质多年的嫡公主周锦烟,献给齐帝萧乾为妃。
胡贵妃被废,贵妃这个位置便空下来,赏给一个和亲公主总比赏给一个世家嫡女要好,萧乾接了他的降书。
晋国被他们齐国打成这样,迟早都是要覆灭在齐国手上,眼下河道发生汛情,一时需要人力去整治疏通,必须急召大军回京。
齐国大军驻扎的营地四面皆被水包围,等水流退去,也要等上三日。
萧辰远眺山坡下汹涌洪水,一口饮尽囊袋里的酒。
没有她的岁月里,他已学会与酒为伴。
周锦烟身着嫁衣,头戴凤冠立在他身后,怯怯道:“小七哥哥。”
萧辰扬手将酒囊掷入洪水里,扭头就走。
周锦烟哆哆嗦嗦叫住他:“小七哥哥,你切莫被卢嫣蒙在鼓里,烟烟对你说的都是真的。”
周锦烟喜欢他却也敬畏他,她小时候身边除了玉芝,再无人愿与她交好。宫女嘲讽她是晋人,平日多有苛待,也只有他愿意阻止那些人欺负她。
她本就对他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小七哥哥当初带她回晋国时,容貌绝伦的少年郎身披银亮铠甲坐在骏马上,他神情冷淡漠然,低头看她时竟让她隐隐有种压迫感。
直到他用熟悉音色叫她出来,周锦烟才艰难地认出了他。她从天之骄女沦为阶下囚,在冷宫里饱受欺凌,极其渴望自己未来的夫君能护住她一世无虞。
小七哥哥第一次杀人时,这种念头在她心中显然愈加强烈。
当初送她来齐国受难的将士们,个个被他用一柄长缨枪挑落下马,他们混着碎肉的鲜血糊上他纤长眼睫,却依然不能叫他露出一丝惧意。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眼中兴味更浓,铺天盖地的血/腥色将他瞳孔染成骇人赤色,和着眼睑处的一点泪痣,越发妖冶凄绝。
他耍弄手里的红樱枪,单手舞出个漂亮利落的剑花,最后一个敌人倒下,他背对夕阳提剑走近她。
寒刃上凝着层血雾,他的脸颊也笼着血气。沙场上空鹫鹰低旋,时不时还有几只胆大的落在死人堆里,尖利的嘴破开膛肚,蚕食躯壳里的内脏。
周锦烟自知,他变成这样是她一手造成的。
她被那几名大将逼着做了他的侍女,虽然他不允她靠近,但只要能远远瞧他,她就有法子勾得他的心。
周锦烟偶然截下他送出军帐的家书,她道他父皇母后皆不喜他,小七哥哥亦与他们没什么感情,这家书却又能寄给谁呢!
她迟疑着打开,信里的内容骇得她险些惊呼出声。
他竟然、竟然喜欢的是卢嫣那个老女人!
他竟然对将他养大的姐姐动了心!
震惊过后,更多的却是悲凉。他宁可肖想一个老女人,也不愿看她一眼。
周锦烟偷偷趁他不在帐中,将卢嫣给他写的书信全部烧毁。他日日等着从京中送来的信笺,渐渐也不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