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前一心操劳公务,祖母与你提了几次也不见你松口。眼看嫣丫头都到了定亲的年纪,不晓得恪儿你可有中意的姑娘,自你父王去世,府里就越发冷清,再叫祖母等下去,怕是祖母也没那个福气活得更久……”
“祖母这是说的什么话,”君恪替她拉了拉膝盖上的薄被,眉心沟壑纵横,“您身子康健,定会长命百岁。”
老太妃眼底泛出晶莹泪花,定定凝视他:“果真没有中意的姑娘?”
“孙儿……”
他本欲颔首,话音却戛然而止。眼前无端端浮现出锦玉那张时而娇嗔时而柔婉的面容。
明明她的相貌只算得上秀美,不比其他的女子容色摄人,也不似他人那样婀娜多姿。可君恪独独私认为,她才是万千春花中,开得最为烂漫的那一朵。
正如那日的赏菊会,栽满丞相府各处角落的秋菊,纵然仪态万千,也不及锦玉那张梨花带雨的泪容。
上朝的时候担忧她睡得好不好,同八王爷用膳时,生怕她在府里吃不饱穿不暖,而回府的路途在他眼中也变得格外漫长。
他不止一次惴惴不安闭眼凝神胡思乱想,想她会不会还翩然立在朱色府门后,会不会十几年如一日地候在那里,等着他披星戴月而归。
……
老太妃眼中精光毕露,正好肖妈妈端来一碗枸杞骨头汤,她未多说什么,将勺子塞进君恪汗津津的掌心,另起了个话头:“祖母中意李丞相家的嫡次子,可你母妃却固执己见,咬紧国子监祭酒独子不放……依你的想法,究竟是哪一个更合适。”
君恪低头抿了一口浓汤,滚烫汤汁滚入喉咙,烫得他舌尖火辣辣的疼。
他面不改色放下汤勺,连眉头也未敛一下,缓缓启唇:“李丞相德才兼备乃是朝中肱骨之臣,他门生遍及朝野,容倾就算恨他恨得牙痒痒,暂时也拿他没辙。他府里的公子才学不错,今后继承父辈衣钵,对于八王爷来说也是助力。只是国子监邵祭酒本是朝中中立一派,邵祭酒的独子邵捷尚在翰林院当值,为人也极其固执,恐怕不好拉拢。”
老太妃赞同道:“果然还是你清醒,你母妃见那邵捷洁身自好,邵祭酒也不曾纳过妾室,府中人丁简单就认定了他,怎么也说不动……”
君恪摩挲掌中滚烫的汤碗,脑中却飞速掠过八王爷对他言明的那些计策,沉吟道:“母妃担心嫣嫣今后在夫家受气,多为她考虑一些也是常理。”
“担心她受气?”老太妃哂笑一声,端起人参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似是听了莫大的笑话,连连摇头否认,“入了外人的府门,哪有不受气的?人不如新衣不如旧,世家中诸多龃龉,嫣丫头的性子又刚烈,这样的脾性不论嫁到哪座府上,都会吃亏。明琴能护得她一时,却不能护她一世。”
君恪扶住汤碗的手腕轻轻晃了晃,老太妃未察觉出什么,絮絮叨叨数落起邵府的不妥之处。
他心神稍稍安定,状似无意道:“八王爷还中意几个武将之后,说是若能成事,也于我们大有裨益。”
“他提的是谁家的公子,”老太妃霎时来了精神,“可是拥立小皇帝那一派的武将?”
“是虎贲将军家的公子,极得虎贲将军的欢心。若是能同他们府上结为秦晋之好,虎贲将军手中的兵符,也能为我们所用。祖母不必担忧,既是八王爷提议的人选,于我们府上定然只有益处没有害处。”
老太妃看着眼前面容刚毅的青年,愈发觉得心中宽慰:“看你这般胸有成竹,祖母也就放心了。只是合宜的人选不少,也不晓得挑谁更好……”
“嫣嫣也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祖母何不允她自己挑拣。这桩婚约来得本就仓促,擅自做主令她嫁与一个不合意的人,只怕母妃今后念起来也会内疚。正巧下个月是八王爷的生辰,按照往年惯例都会宴请八方宾客,孙儿到时候会将嫣嫣一并带去。”
老太妃眼角笑意深深:“甚好,就依你。”
君恪告辞离去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肖妈妈着婢女仔细关好门窗,免得夜风漏进来冻着了老太妃。
她搀着老太妃慢慢下榻,屋内伺候的侍女次第揭开帘子,肖妈妈回忆起君恪路过君锦玉院子旁,眼中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情绪,不晓得自己究竟该不该将这点不太寻常的情形,一五一十禀明老太妃。
她旁敲侧击掂量着分寸开口:“小王爷看上去,似是与玉姑娘更亲厚些。”
老太妃神情平静:“到底是一同长大的兄妹,恪儿一时难以接受也不难理解。”
肖妈妈沉心推敲一番,念及玉姑娘是小王爷看着长大的,兄妹彼此交心,情感总有疏近之分,偏爱一些也无可非议。
她暗道自己多心,伺候老太妃宽去了衣袍,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京城长街人烟稀少,小贩也收拾摊子各自还家,容倾循着仅剩的一丛丛灯火走过石桥,偏头就见桥下贩卖红豆的小贩,正在收拾摊子。
今日长姐忽然造访定安侯府,一并随她前来的还有高将军。
聊了半日无关痛痒的公事,高将军话锋一转,“不经意”提及到他那位还未有婚配的嫡女。
任凭高将军如何将高小姐夸成一朵天上有地上无的珍花,他神色依旧不变,三言两语绕得高将军晕头转向,也顾不上念叨嫡女的婚事,轻而易举就被他哄得上了打道回府的马车。
瞧着高将军驾车远去时,脸上弥漫的迷茫神色,容太后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他道:“这次瞒过去也就罢了,可若是还有下一回,阿倾你又当如何招架?你还是将那位小姑娘,早些带进宫里给姐姐看一看,也好阻了他们的心思。”
……
容倾下意识摸了摸腰侧那枚香囊,眉间笑意登时如天际陡然怒放的烟火,盎然又璀璨,引得几位路过的小媳妇频频回首张望。
暗一暗二跟在他身后,窥见他这副神游九霄的思春神态,彼此交换一个了然的眼色。
他拾级而下,衣角擦过打磨光滑的石阶,微微擦出一段窸窸窣窣的声响。
容倾遥遥看着桥下那个尚在忙碌的小贩,眼前隐隐约约晃过一副模糊的画面。
人声鼎沸的上元夜街头,路人来来往往,小姑娘眼眸噙笑,瞳仁彷如上好的黑曜石,盈盈荡着撩人的涟漪,语调十分俏皮:“是红豆。”
容倾不由自主走至红豆摊贩跟前,指着剩下的一袋红豆询问:“这一袋要多少银两?”
小贩是个实在人,纵然眼前的公子衣着气度不俗,他也没仗着人家不识货就宰人,豪爽道:“都是白日里人家挑剩下的,味道不见得有多好,公子给十个铜板就行。”
容倾轻飘飘兜着一大袋红豆闪进锦亲王府的后门,看门的小护卫与他相熟,二话不说就替他开了锁,见他没入王府,暗一暗二顷刻间就消失在漠漠黑夜里。
景梅苑四下静悄悄的,容倾绕到后罩房,轻轻推开紧闭的隔扇,里头骤然大作的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刀疤摇着一枚缺了口的破碗,撸起袖子兴冲冲大叫:“大大大,给钱给钱!”
小个子极其不情愿地往怀里摸了摸,摸到一半,瞧见靠在门板边的容倾,如蒙大赦招呼他:“大郎你快来,这厮赢了我们不少钱,咱哥几个弄死他!”
容倾放下红豆,从袖袋里掏出一粒碎银挪到“大”处,抬眼瞟他:“嫣小姐她睡下了?”
他这双眼生得十分好看,弯开的时候,眼中像是荡漾着一池春水,勾人得紧,不笑时,眸光就似一柄染着春露的精致匕首,明知凌厉得紧,却仍是叫人忍不住去细看。
小个子有些不太习惯他偶尔流露出的夺人气魄,不过寻思容大郎自幼长在京中,虽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但也比他们这些放养的粗人讲究得多。
他挠着头:“老大她大约是睡下了吧,白日里老太婆拽着她去看花名册挑拣夫婿,许是太累,早早就熄了灯火。”
小个子未来得及看清容倾的神色,刀疤大吼一声:“居然是大,你小子真是走运……”
容倾扬手将自己那颗碎银收回袖中,起身走远:“我去外头走走。”
小个子一边忙着将刀疤的铜板塞进自己的裤带里,一边不解地看向刀疤:“他这是怎么了,这几天都有点神色恹恹的。”
酒糟鼻“嘘”了声,笑嘻嘻骂道:“我说小个子,你一向自诩眼力好,就没看出来这厮对我们老大有意?”
“觊觎老大的人多了去了,”小个子不以为然地翻翻眼皮,“以前在定州的时候,就有不少无耻小人调戏老大……哪一个不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大郎他有出息,甚得老大青眼,我哪里会将他往那处想?”
刀疤对着他脑袋瓜子拍了一巴掌:“提这些做什么,婚事八字还没见一撇,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下注下注!”
谢嫣绣完最后一片叶子,隐隐听闻更夫打梆子的枯燥声响,由远及近遥遥传来。
于氏这两日忙着拣择人选,不曾来景梅苑歇息过,她也能趁这个关节将香囊绣好。
书房最是清幽僻静,若是在房中绣,不小心被嘴多的下人瞧去,指不定会传些什么不中听的话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