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耳朵不大好使了,夏夫人扯着嗓子喊了三遍才听清,回答起来倒是声音洪亮。
“不干活干啥?俺还喘气呐!得给自己挣寿衣棺材!”
底层百姓没有刷牙漱口的习惯,撤退不及时的夏夫人被喷了满脸唾沫星子,顿觉恶臭扑鼻,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后面的张夫人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腮帮子都酸了。
见老太太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度蓝桦笑笑,又十分同情地递给夏夫人一条手帕,“辛苦你了。”
真该让夏巡检亲眼看看,你老婆为了你付出了多少啊!没得说,真爱吧。
夏夫人绿着脸接了,擦脸的动作之粗暴,仿佛随时能撸下一层皮来。擦了一通还是不成,终究是叫人打水来洗了脸。
大概不管什么时空,华国人骨子里都流淌着种地的天分,这善堂的小菜园也打理得非常齐整,里头垂着紫油油的茄子、细长的豆角,还有几种度蓝桦没见过的绿叶菜,四仰八叉,长势极其猖狂。
见度蓝桦看得入神,周奎殷勤道:“都是林嫂子带着孩子们种的,粪肥敞开了使,都长得一嘟噜一嘟噜的。”
度蓝桦:“……”粪肥的细节什么的,倒也不必一一道来。
夏夫人原本还想戳一戳手边胖乎乎的大茄子,结果一听这话,手指被烫伤一样蜷缩回去,脸上的菠菜色更鲜艳了。
第16章 阳光下的罪恶(三)
善堂同时供养老人和孩童,但度蓝桦却发现老人只有不足十位,这显然跟庞大的鳏寡孤独人口基数不相称。
“夫人年轻,可能还没体会到,人是越老越恋家的。”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张夫人感慨道:“即便没有儿女,难道族中也无人了不成?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
度蓝桦想起即便到了养老院盛行的现代社会,不愿离家的观念仍相当普及……话虽如此,但养老院要钱,这个免费呀。一整个县城才来十位老人,是不是太少了点?
可纵使疑惑,也没有任何佐证,她只好暂时按下不表。
远处一群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度蓝桦回望过去时,发现有几个的衣裳又脏又旧,有的则相对整洁。
确实,平山县这个级别的善堂每年所得银钱不过三百两上下,养活这么多张嘴很不容易,又只有三个大人照看,日常还需大孩子们帮忙……但那几个孩子是不是太邋遢了?
夏夫人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回,也是皱眉,“怎么差这么多?”
周奎忙道:“有的孩子爱惜衣物,有的甚至自己能赚钱买新衣裳。可有的不仅懒怠,还不知珍惜,换上的干净衣裳没多久就弄脏弄坏了,人手不足,也实在祸害不起啊!”
张夫人眼神慈爱地笑道:“我家几个孩子儿时也是如此,有时早上一身新衣裳穿上去,吃午饭时就发现不知在哪儿挂了个窟窿,真是叫人操碎了心。”
又对度蓝桦道:“听说夫人膝下也有一子,想必也深有体会吧?”
度蓝桦微笑:“后娘,没有体会。”
张夫人:“……”
因肖明成不爱对外透露家事,之前度蓝桦又一直没在外交际,所以大家只听说肖知县有位公子,具体几岁、是谁生的,竟没几个知道实情!
场面顿时尴尬起来,张夫人看上去恨不得把多嘴说的话再吃回去,夏夫人满脸都写着“你真不容易”。
度蓝桦不管他们,眼神溜了一圈,选了个身上脏兮兮的孩子,结果刚一抬手,对方就如受惊的小兽般滋溜钻到屋里去了。
周奎跟进去喊人,嗷嗷闹出一阵噪音,结果还是空着手出来,尴尬道:“这里的孩子要么被遗弃,要么半道家破人亡,性子大都不怎么好,那孩子刚来时还狼崽子似的咬人呢,夫人请多担待。”
“他不认识我,难免害怕。”度蓝桦望了那房间一眼,发现窗户缝里嗖地缩回去一颗小脑袋。
大约是长时间不跟外面接触,大部分孩子的神情都有些麻木畏缩,倒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模样俊俏,穿的也齐整,见度蓝桦望过去不仅不躲不避,还回了个羞涩的笑。
度蓝桦喜欢乖巧可爱的小姑娘,便朝她招招手,“你来。”
小姑娘先看了周奎一眼,见对方点头鼓励,这才乖乖过去,“夫人好。”
度蓝桦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什么时候来的?”
小姑娘脆生生答道:“七丫,小时候的事记不得,也不知道今年几岁了,不过周管事说我被捡到时也不过三两岁。”
“大胆,在夫人面前你也敢我啊我的。”周奎喝道,又对度蓝桦赔笑道,“孩子们没见过世面,不知眉眼高低……”
“无妨,童言稚语天真可爱。”度蓝桦笑笑,并不在意,又问七丫,“在这里过的怎么样呢?”
七丫扭头看了一眼紧张兮兮的周奎他们,噗嗤一笑,“挺好的,我会做针线,也帮弟弟妹妹们,自己挣了好多回肉吃了。”
小模样,还挺骄傲。
度蓝桦乐了,“那你还挺厉害的。”
七丫用力点头,“可不是?管事说让我听话,没准以后能说个好人家呢。”
度蓝桦才想习惯性地教育说女孩子更要多读书,话到嘴边却又意识到时代不同了。
对古代绝大部分女人而言,嫁人就是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善堂出身的七丫这么说甚至可谓志向远大。度蓝桦感慨之余,不免有些唏嘘。
她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又问周奎和副管事林嫂子,“老人们以后不过养老送终,那这些孩子是怎么安排的?”
林嫂子似乎不善言谈,嘴巴张了又张也没憋出一个字,还是周奎答道:“朝廷拨的银子有限,平时也少有善人捐钱,按规矩是养到12岁就不管了,草民,唉,草民没有什么大本事,也不敢管……”
在十四岁就能成亲的时代,十二岁确实已经算个小大人了。
可十二岁……放在现代也才初中刚毕业呢!度蓝桦心中五味杂陈。
张夫人叹道:“其实这已经很好了,不少父母双全的孩子还吃不饱穿不暖呢,叫他们有片瓦遮身,无忧无虑长到12岁也算难得了。”
顿了顿又道:“我素日也算个能精打细算的,才刚帮他们算了一笔账,饶是叫**持这么一大摊子事儿,也未必比他们做得更好。”
周奎惶恐道:“谢夫人体恤!”
夏夫人难得没跟她唱反调,劝慰度蓝桦道:“夫人也是太慈悲了,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这世上命苦的人何其之多?如果人人都让朝廷去操心,还怎么去正经办大事呢?”
道理度蓝桦都懂,只是总觉得那么丁点儿大的孩子,又没个亲朋好友的,出去后能活下来吗?
搞了一趟突然袭击,却没发现特别可疑的情况,就连最容易露马脚的老人们的居所内部也不算特别杂乱。弄到最后,度蓝桦都有点儿怀疑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等目送度蓝桦等人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周奎才转身回去,刚一进门,脸就刷地拉下来。
原本忠厚老实到近乎笨拙的脸突然变得狰狞,他冲着林嫂子抬腿就是一脚,“妈的,手是给人剁了吗?老子一大早就扯着嗓子给你报信儿,连个换衣裳都做不来!”
若非有人帮衬描补,险些露了破绽!
林嫂子被踹倒在地,半边身子都火辣辣的疼,带着哭腔道:“他,他跑得太快了,我实在追不上。又要指挥孩子们给老人屋里开窗散味儿、捡拾垃圾、整理床铺,哪里来得及?”
老人们住的屋子是特别选的,本就容易灌风,只要门窗一开,一会儿功夫就能将里头的臭味带走,不知底细的人就算进去也看不出什么。
“你还有理了!”周奎冲她啐了口唾沫,用力掐了七丫一把,阴森森笑道:“还是七丫懂事,今儿有肉吃,后头玩儿去吧。”
七丫鄙夷地望着其余的孩子们,欢欢喜喜地跑走了。
周奎大步流星地进了屋,将方才逃窜的男孩儿拖出来,用床单将他裹成茧子一样倒吊在树下,恶狠狠骂道:“翅膀硬了,敢推老子了,是吧?晚上就在树上过吧!”
用床单大面积绑缚就不会留下什么痕迹,他这一手已经很熟练了。
那男孩一言不发的怒视着,黑白分明的眸子中仿佛燃着火苗,犹如雪地绝境中挣扎的幼兽,看得周奎竟有些心中发毛。
他不由恼羞成怒,隔着床单狠狠踢打了几下,“看什么?小心老子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教训完了这两个,周奎掀开外面的大衣裳,从腰间抽出一根细细的黑色皮鞭,对着院子里瑟瑟发抖的人喝道:“人不会一声不吭突然过来,是谁,谁走漏了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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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蓝桦回到衙门时,西边的天际铺天盖地都是灿烂的火烧云,红色橙色晕染成一片,犹如天火降世,美得惊心动魄。
才进院子,就听里头肖明成道:“怎么回来这么晚?”
度蓝桦最后看了一眼火烧云,“去了趟善堂。”
那小语气,怎么还有点儿幽怨似的?
肖明成放下诗集,疑惑道:“冷不丁的,去那儿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