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啊,什么真相啊,谁招供了啊……什么十年?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要愧疚啊当家的,你说话,你说话啊呜呜呜……”
“冤枉,大人明鉴啊,夫人明鉴啊!外子是个忠厚老实人呐,他真的是冤枉的……求求您了,放过他吧,不治了,我们不治了啊!”
不祥的预感终于变为现实,刘氏彻底崩溃,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到底,到底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力气耗尽的赵青瘫软在地,头上的纱布又开始缓缓渗出血来,肖明成看得直皱眉,“快去请宋大夫!”
赵青就像已经丧失了痛觉一样,只泪流满面的横在地上,口中翻来覆去地喊着,“不是,不是啊,不是他啊……”
结果宋大夫还没来,右侧厅的李秋就满面泪痕冲了出来,指着地上的赵青破口大骂道:“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姓赵的,你活该!”
“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当亲兄弟啊,可你呢!?十年,整整十年啊!你他娘的骗了我真正十年!”
“你杀了老子的老婆孩子,你以为自己装可怜,哭几声,装傻子就能混过去了?你做梦!老子告诉你,老子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恨不得把你抽筋扒皮!”
当初赵青骑马撞人也是无心之失,但凡他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敢于承担责任,第一时间将人带回城中救治,哪怕没能救活呢!李秋也不会恨得这般剜心刺骨。
时间最是无情,或许过几年,李秋甚至会原谅他……至少不会再有仇恨。
可赵青没有!非但没有,他甚至在后期知道自己无形中杀死了自己的弟媳和小侄儿之后,还能装作若无其事,亲自帮忙料理后事……这一瞒,就是足足十年!
十年啊!
这十年中的每个日日夜夜,他都亲眼见证着李秋的思念成狂和生不如死,他曾有无数次机会自首、赎罪,但他都没有做!
他对亲如兄弟的人犯了不可弥补的大罪,却宁肯欺骗所有人,苟且偷生至今!
现在李秋只要一想到,当初就是这个刽子手亲手帮自己埋葬了妻子和尚未出世的孩子,还假惺惺的帮着添土上香……就好像被冰凉滑腻的毒蛇缠住了心脏,几乎要恶心得吐出来。
赵青见他跑来,先是一怔,然后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他努力从地上支撑起身体,一把抱住他的腿,泣不成声道:“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死是我活该,我罪有应得!你杀了我吧啊啊啊啊啊!”
“我是罪人,罪人啊!”
他是真的知道错了,真的后悔了,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一定不会逃避。
但没有如果。
所以当日李秋在他背后举起石头时,他分明清楚地看到了倒影,但却没有选择躲避。
石头呼啸着敲在头上时,疼痛迅速远去,赵青只觉得世界一片宁静和空白,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被悔恨和胆怯反复折磨的心却忽然松弛下来。
啊,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这卑鄙的自私的偷来的人生,终于结束了……
然而命运如此无情,像狩猎的蜘蛛喜欢窥视被困在蛛丝中挣扎的猎物一样,欣赏弱小绝望崩溃。
当赵青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并非预想中的地狱,而是现实。他的头疼欲裂,脑海中一片混乱,只有支离破碎的片段纷飞。
度蓝桦的急救很及时,宋大夫的医术也很好,赵青醒过来的第四天就渐渐恢复了记忆,他甚至有些怪李秋为什么不再砸得狠一点,怪王满仓为什么去的那么早,发现自己的人又为什么要将他带回城中……
他是个该死的罪人啊!
那位度夫人每天都会来询问,赵青知道他们在全城搜捕凶手,心急如焚,决定继续装失忆。
十年前他错了一次,十年后,他不能一错再错。
然而万万没想到,就算没有自己的帮忙,衙门的人也只不过是晚了半个月就锁定嫌疑人,当度夫人貌似不经意地询问起李秋时,赵青心中顿时警铃大震。
他顾不上暴露自己装失忆的事实,主动要求见知府大人,谁知度夫人早有准备,直接将他们夫妻软/禁在室内,更请了宋大夫来扎针镇定。
等赵青凭借强大的意志提前醒来时,为时已晚,李秋早已认罪。
李秋整个人都被怒火席卷,空前的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夺去了他的理智。他抬腿一脚将赵青踢翻在地,弯腰就打,“你这混账!你这个杀人犯!你毁了我一大家子啊知不知道!”
“你有本事骗我十年,有本事骗一辈子啊!事到如今,又来装什么假好人!”
“没了,老子什么都没了啊!”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两名衙役一不留神就被疯了似的李秋跑了,等回过神来撵出来拿人时,赵青已经被他打翻在地,头上挨了两下,刚开始愈合的脑后突然渗出来好多血。
“这是怎么了?!”宋大夫提着药囊匆匆赶来,一看这样大吃一惊,也顾不上多问就蹲下救人。
李秋被衙役擒住手臂按在地上,直接放弃了挣扎,只是哭的不似人声,嗓子里几乎要喊出血来。
“老天啊,贼老天!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磋磨我!”
“没了,什么都没了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家没了,原本以为的好兄弟竟一夜之间成了罪魁祸首,他自己就是个不分是非黑白的蠢货……
他活着,还有什么指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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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绝大部分职业在攻克了一道难关后,从业者都会由衷地感受到快乐,但刑侦人员却未必。
因为一旦有案子,就证明有人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很多时候即便真相水落石出,他们将始作俑者捉拿归案,已经失去的某些东西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比如说曾经鲜活的生命,再比如说支离破碎的关系。
大禄朝判死刑是要向朝廷专门汇报的,而且李秋的情况比较特殊,一来确实有情可原,他本身即是加害者,又是另一起案件的直接受害人;二来后续案件的受害人赵青表现出了强烈的原谅诉求,按照惯例,是可以申请免除死刑,改为流放或是苦役的。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李秋现在一心求死,他甚至在大牢里不止一次自杀,最后干脆绝食。
这种情况着实令人担忧,常言道,良言难劝求死的鬼,衙役们能救他一时,难道还能救他一世吗?
即便后续朝廷真的开恩免了李秋的死罪,难保他在服刑期间不继续寻死,真要那样的话,又显得现在肖明成的努力很可笑。
还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再次被李秋殴打的赵青情况很不好,二次昏迷期间,赵青一度呼吸、心跳暂停,还是度蓝桦急救过来的,然后就一直没能醒过来。
宋大夫检查后说,这是彻底被伤到脑仁儿了,能不能醒全靠天意。甚至就算能侥幸捡回一条命,只怕……也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了。
也就是说,如果赵青不幸身故,那么李秋就会正式升级为故意杀人犯,饶是苦衷再多,也死定了。
已经完全了解案件原委的刘氏一连哭了好几天,然后这个毫不起眼的弱质女流就展现出了女性特有的令人震惊的坚韧:
曾经不问外事的家庭妇女勇敢地承担起了整个家的分量,她分别安慰了连同李秋和已故弟妹在内的四个家庭的老人,又将植物人状态的赵青接回家去,并整治摇摇欲坠的木器铺子:将人心不稳的伙计辞退,抄了两个试图趁乱卷走财物的下人的家,只留下能干的两个小徒弟,勉强保住了一家人的日后经济来源。
了解到情况后,饶是肖明成见多世事艰辛也不禁要赞一句难得。
他忍不住看着正在灯下写案情汇总的度蓝桦,觉得好像自从认识了她之后,再接触到的女性们就多有坚韧之辈。
或许她说得对,如果一切都是公平竞争,女人们取得的成就未必就会逊色于男儿。
她创办女学之初的理想和野心,可能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难以实现吧。
“想什么呢?”觉察到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奋笔疾书的度蓝桦头也不抬道。
肖明成老实交代。
度蓝桦写字的手顿了下,抬起来活动下手腕和脖颈,然后继续埋头苦写,一边写一边道:“肖大人,你把主次关系搞错了。或许并不是你在认识我之后才遇到了这么多出色的女人,而是认识我之后,才开始真正注意并愿意进一步了解女人。”
存在先于意识,这世上,愿意了解并承认女人优秀的男人,到底还是太少了。
她们一直都在,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奋力生活,只不过就像路边的野花,无数人匆匆而过,却无人愿意驻足观赏。
肖明成愣住了,一杯茶端在手里老半天都没动一口。
良久,他才缓缓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且不说男女有别,他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去留心外头的女人,就连在与度蓝桦最初合作的一段时间里,他也不相信民间真的会有这样出色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