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桂突然翻坐起来,哐哐哐磕头,声泪俱下,“学生当真不是有意杀人啊,求大人宽恕,求大人宽恕啊!再给学生一次机会吧!”
公堂上安静的可怕,一时唯余沉闷的磕头声。
等贾桂终于没了力气,烂泥般重新瘫倒在地时,却听一个女子语气复杂道:“你知不知道捞上来的尸体,是个男人?”
贾桂浑身一僵,整个人都傻了,过了好久才呐呐道:“秀美,秀美没死?”
严肃的气氛仿佛都变得滑稽起来,贾桂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周围人鄙夷的目光令他如芒刺在背,但内心深处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钟秀美没死?
那么,那么他是不是就没事了?他以后还是秀才公,还能继续考举人?
等到来日位极人臣,谁还会记得他今日狼狈?
但他没有机会了。
肖明成亲眼见证了他从萎靡不振到失魂落魄,又从奄奄一息突然变得亢奋,两只满是血丝的眼睛里都迸发出令人作呕的光。
此人心性邪恶,遇事不知悔改,纵虎归山只会败坏读书人的名声;若来日小人得志,必成百姓之患、朝廷之患!
“自今日起,你就不必去县学读书了,”肖明成冷声道,“本官会亲自写信给知府大人,革除你的功名,永世不得科举!”
大禄朝读书人金贵,从举人开始就要将名单编辑成册转送各地官府,一来防止有人冒充行事,二来也可以给外出的举人提供便捷。就算他们犯了罪,如果没有吏部和刑部的同意,地方官也必须从轻处罚,并保留举人的一切优待。
但秀才却不用,只要理由正当、证据确凿,所属知府就能褫夺他们的功名。
贾桂脸上的笑容尚未来得及完全绽放就再次被打入冰窟,“大,大人?!”
肖明成不想再看他的嘴脸,“来啊,拖下去重责二十大板,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贾桂崩溃了,疯狂踢打着上前的衙役,歇斯底里地吼道:“我不服!我不服!我没有杀人,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要去找知府大人告状,我要告御状!”
度蓝桦觉得他的三观很成问题:你对人家姑娘始乱终弃已经很恶心了,那可是杀人未遂啊,难道就因为死者没死成,所以你就无罪?
她冲李孟德使个眼色,后者立刻上前,也不知从哪儿掏了一块黑乎乎的破布来,直接把贾桂的嘴堵上了。
肖明成看垃圾一样最后瞥了贾桂一眼,然后满脸厌恶地摆摆手,“速速拖下去。”
还没来得及缓一缓神,外头的门子就递进话来,说万鹏的妻子来认尸。
度蓝桦一直觉得这个环节过于残忍,可偏偏无法避免,只是心里还是有些难受,便对肖明成道:“我去找钟秀美吧。”
钟秀美是女人,眼下的处境又比较尴尬敏感,让同为女人的度蓝桦去接触确实更合适,肖明成没怎么迟疑就答应了。
度蓝桦一言不发地带着阿德和另外两个衙役出门,刚走出衙门没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是万鹏的妻子。
度蓝桦用力抿了抿嘴,回头看了眼,对面带担忧的阿德道:“走吧。”
如果她的推测成真,那么万鹏死的……也太不值当了。
第12章 葫芦湾无名男尸(五)
按照贾桂说的地址,度蓝桦等人很快来到钟家。
这是一座三进小院子,雪白的院墙上没有一颗杂草,大门的油漆乌黑光洁,台阶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细节都在无声彰显主人家生活的细致和讲究。
眼前的光鲜与方才衙门中迸发出的女人的绝望嚎哭形成鲜明对比,度蓝桦不自觉攥了攥拳头,“阿德,去叫门。”
过了好久才有一个中年妇人虚虚扒开一条缝,警惕道:“你们找谁?”
度蓝桦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以前见过她:正是一个多月前被雁白鸣当街拉住,说她女儿有孕的那位!
这么说来……当初那个年轻姑娘就是钟秀美?
雁白鸣果然没有看错!
当初钟太太怕流言纷扰,暴打雁白鸣后拉着钟秀美就跑了,倒是没注意度蓝桦和阿德的模样,如今过了一个多月,更是没了印象。她见度蓝桦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渐渐浑身不自在起来,忙不迭要关门。
阿德猛地一把撑在门上,“衙门办案,钟秀美在家吗?”
钟太太的眼神疯狂闪烁,突然慌乱起来,“不在,你们找错人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度蓝桦一个眼神丢过去,阿德便手下发力,将钟太太连门带人一同推了开去。
“你们,你们干什么!”
钟太太打了个趔趄,忙舍了大门,要伸手去抓度蓝桦,结果被阿德拦下。
度蓝桦不管身后闹剧,吩咐两名衙役在外等候,自己抬腿迈过门槛,沿着主路疾行,不多时就冲入正院,对目瞪口呆的小丫头道:“钟秀美呢?”
小丫头被她的气势所摄,鹌鹑式的缩了脖子,本能地指了指西厢。
度蓝桦一言不发调转脚步,径直打起帘子,如一阵秋风般卷了进去,对里头那个形容枯槁的年轻女孩儿道:“你好,钟秀美。”
今天的日头很好,外面阳光灿烂暖意融融,将街景渲染成秋日特有的色彩,但钟秀美却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只露出一颗骷髅般的脑袋来。
头发蓬乱,双颊凹陷,原本花瓣一样柔嫩丰满的嘴唇也干裂开来,与一个月前度蓝桦在街上偶遇的漂亮女孩子判若两人。
可她确实是钟秀美,直接害死万鹏的凶手之一。
外面钟太太已经闹起来,但因为正是白天,钟老爷在铺子里忙活,并不在家。无所依仗的她既想将入侵者撵走,又怕外人看了热闹,又是压抑,又是崩溃,近乎疯狂。
“你们,你们怎么能随随便便闯到别人家里来?”她拼命跳着脚要去抓阿德的脸,但都被躲过去了。
在这样的背景音下,钟秀美终于有了反应:她死死揪住被子,不住往墙角躲,神经质的重复道:“我没怀孕,我是清白的,我是清白的!”
度蓝桦的视线凝固在她抓着被子的手指,确切的说是指尖上:红色的指甲稍稍褪色,右手食指上却包着纱布。
明明刚进来,但却她觉得对钟秀美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用力抓过她的右臂,一字一顿,“你只关心自己的清白,就不问问救你的人是生是死?”
根据贾桂的证词,度蓝桦差不多可以推测出案发当日的经过:
钟秀美约贾桂去当初两人初次见面的葫芦湾摊牌,扬言对方不娶自己就要去书院告发,贾桂协商不成后恼羞成怒,将她拖入水中意欲淹死,结果刚好被准备抄近路回家的万鹏撞见。
贾桂落荒而逃,万鹏来不及追赶,慌忙丢下一直珍爱的货柜跳水救人。
但专业救生员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人的求生欲是很可怕的东西,它会使人在感到危险时完全丧失理智,疯狂抓取一切能碰到的东西,包括前来救援的人。
或许万鹏本不必死的,但濒临淹死的钟秀美完全被恐惧淹没,她根本听不见万鹏安抚的话,拼命想要抓住对方的胳膊,结果留下一片片狰狞的伤口,甚至将一枚指甲掀翻。
因为钟秀美的不配合,万鹏被提前消耗了大量体力,他忍住疼痛,竭尽全力将钟秀美推到岸边,但自己却因为力竭没能上岸。
他以生命为代价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然而被救之人却头也不回地逃回家去……
“我说的有错吗?”度蓝桦钳住钟秀美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
钟秀美突然尖叫一声,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将她推开,疯狂大叫起来,“不关我的事!我又没有让他来救我!他活该,不关我的事!”
度蓝桦几乎被气炸肺,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少装疯卖傻!如果我不是衙门的人,真想给你几巴掌!”
事发至今多少天了?哪怕你没有能力反过来救人,也该在自己脱离危险后喊人回去看看。
万鹏就算是死,也不该那样默默无闻的死!
家人还在欢天喜地地期盼团圆,可他却那么孤独的泡在冷水中,日日夜夜,只有秋虫和飞鸟为伴……
那边正跟钟太太“搏斗”的阿德听了,忽然转过脸来,“夫人,严格说起来,您确实不算衙门的人啊。”
醍醐灌顶!
度蓝桦一怔,是啊,她早就不是什么必须谨言慎行的警察了!
我现在就只是普通的官太太,义愤填膺的普通市民度某某啊!跟衙门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她抬手就是一巴掌!
钟秀美整个人都差点被打飞,钟太太一愣,然后迸发出杀鸡一样凄厉的呼号。
“秀美,我可怜的女儿啊!”
“闭嘴!”度蓝桦刷的转身,忍无可忍地指着她喝道,“再号丧老娘连你一起打!”
大禄朝官员的权力很大的,就拿审案来说,主审官只要觉得有必要,就能对嫌疑人用刑三次!告御状都没用,因为律法条文就这么规定的!
眼下证据确凿,别说度蓝桦只是甩巴掌,拖回衙门直接上夹棍都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