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香薄雾轻绕间, 跪在一旁的侍女上前,捧出一套黑金相间的外袍替李景华穿上, 又低眉垂眼地替他收拢起长发,扣上发冠,随后悄无声息地退到暗处,连呼吸都轻柔得约似于无。
若她不出现, 晏枝压根没察觉到房间内还有一人。
李景华夺走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在漫长的沉默中,李景华神色懒懒地道:“穆夫人可知三年前,有一股反动势力自淮山兴起?”
晏枝轻咬下唇,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什么反动势力?你究竟是何人?”
“穆夫人当真猜不出?”李景华轻抖了下长袖, 上面绣着一条无角蛟龙, 鳞爪飞扬, 暗喻了他的身份。
晏枝瞥了一眼,眼眸闪烁了下,更是谨慎地看着李景华:“你是荣安王?”
“穆夫人聪慧。”李景华双手拢在袖子里, 踱步出去。
晏枝弄不清楚他的目的,犹豫了片刻,那藏在暗处的丫鬟走出来, 低眉垂眼,恭敬地道:“穆夫人,请。”
她张手引路,晏枝看她一眼,顺着她的指引走出了房间。
她这才发现,她所在的地方竟是一个湖心亭,此刻踏入九曲回廊,左右皆是铺天盖地的莲叶,尚未到荷花绽放的季节,一朵朵莲叶仿佛接天而去,湖水清澈无比,有锦鲤游动其中。
景色甚美,美到能在瞬间麻痹人的意识,让人产生一种仿佛不在受制于人,只是应邀前来观湖中景的错觉。
李景华正站在桥边,双手随性负在身后,长袍曳地,上好的布料像是流淌着的清澈溪流。待晏枝走过来,他继续先前没说完的话题,淡淡道:“那股势力没能被拔除干净,尚存的一小股人极为狡猾,他们伺机杀害朝中重臣,谋害皇室子孙。穆夫人可曾听过,一年前,静妃去北都外大稷山替圣上祈福时被害的事情?”
晏枝有些印象,她没顺着李景华,反而道:“荣安王何故提起他们?”
李景华沉默片刻,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晏枝,神色慵懒地道:“穆夫人那么聪慧,将小女洛霞笙玩弄在股掌之间,当真猜不透?”
晏枝心里一跳,隐约猜到了李景华的目的。
他想借那股势力的名义囚禁自己,可是为什么?为了逼迫晏靖安吗?在原作里,晏枝什么都没做,晏靖安就被皇帝逼得起兵造反,犯不着在她身上动什么手脚?难道是因为穆亭渊?
拜在岑先生门下的穆亭渊无疑有了声音,他现在正得岑修文欣赏,如果他去求岑修文,岑修文惜才爱才,替穆亭渊向晏靖安求情,的确能给晏靖安开辟出一条生的道路。
她一直竭力把自己和晏府撇开关系,表现出与晏靖安父女决裂的样子,便是不希望这些势力注意到她,可还是无可避免。护着她的三才如何了?莲心又被带去了哪儿?
晏枝压下心里的紧张,故作不解地问:“聪慧?荣安王真是高看了我,我听不懂你话里的意思,若是无事,赶快放本夫人回去。”
荣安王沉默不语,随性坐在红亭里的蒲团上,拈起棋子与残局对弈。
一旁的侍女走上来,躬身对晏枝道:“回穆夫人,静妃娘娘在登大稷山时遇到一支流寇,死在流寇的利箭之下,穆夫人昨日从锦绣里回穆府,突然生出去大稷山替即将远行游学的穆小少爷祈福的心思,在登山中途也遇此变故,只是穆夫人幸运得多,在侍从竭力护持之下跌落悬崖,性命得以保住,只是在崖底昏迷不醒,被王爷偶然救下,安置在府内医治。”
她早已熟记这套说辞,念出来时仿佛真实发生过的一样,每一个细节都让人信服。
晏枝轻笑:“那王爷可有通知我的家人?”
侍女道:“王爷担忧穆府内有奸人的眼线,打算等夫人养好伤再将夫人送回穆府,期间消息严密防守,以防任何变故。”
“眼线?变故?”晏枝反问,“这是什么意思?”
侍女语调平静地道:“流寇并非势单力薄,背后盘根错节,有些已经深入大梁官吏之中,自然在各个府邸都有眼线。穆小少爷得承岑先生教诲,被收为关门弟子,自然受到匪寇的关注,穆夫人与穆小少爷情深意笃,须得为了小少爷保重身体,免得成为被拿捏、要挟的把柄。”
晏枝听出话里的威胁,表情尽失,冷冷地看着亭子里端坐着的荣安王。
侍女又道:“更何况,穆夫人此时正在崖底昏睡,穆府的人正焦急地寻找穆夫人,王爷并不知穆夫人的去向。”
话已至此,晏枝再听不明白就是傻子了,荣安王编排出这么多可笑的借口,不过是要囚禁她。文人做事,糟粕良多,非要扯出千万个由头,一针一线把事事缝补清楚,做个滴水不漏,明面上也能说得过去。
晏枝故意装作听不懂她话里的含义,冷声道:“可是本夫人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方才还和王爷说过话,王爷为何说不知道我的去向?”她稍稍扬起声音,道,“就当我遇险,王爷将我救下,把我送回穆府,我一定同亭渊说,王爷人美心善,把我安然无恙地送回家。”
侍女交代完“前因后果”,又退了下去,一声不吭地垂着眉眼。李景华仿佛没听见晏枝说什么,拂袖落子。
晏枝暗自磨牙,心想,自己在李景华的计划里到底是什么地位,她身上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让李景华编排了这么多故事。
她想了想,坐在李景华对面,看着面前黑白相间的棋局,干脆地问:“王爷为何不干脆杀了我?将罪怨怪在那些匪寇身上,将我的尸体和那些匪寇的尸体一并带到亭渊面前,岂不更好?”
“穆夫人想试探本王的底线?”李景华头也不抬,道,“穆夫人放心,本王暂时不会杀你。”
晏枝咬唇道:“暂时不会?”
“是,”李景华毫不避讳,“不代表日后不会,看穆夫人的价值。”
“荣安王不愧是荣安王,”晏枝拈起棋子,与李景华对弈,“光天化日之下,能公然说出这种言辞,真是视我大梁律法于无物。”
“穆夫人不装了?”李景华带着笑意问。
晏枝有点生气,装孙子试探李景华的目的没能试探出什么,还被李景华完全掌握了主动权,她没那个必要再装成疯疯癫癫什么都看不懂的样子,李景华说得对,想要争取活下去,得让他看到自己的价值。
跟李景华说话与其他人不同,她要有筹码。
那么,她的筹码在哪儿?晏枝细细思量,她能牵制晏靖安与穆亭渊。
晏枝低头扫了棋盘一眼,黑子几乎被白子吞噬殆尽,这盘棋局下到现在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任由黑子垂死挣扎,输赢也是早晚的事情。晏枝摩挲着指尖黑色的棋子,心想,李景华想要什么?穆亭渊为他所用?还是拿捏住晏靖安最后的把柄?
她将黑子落在棋盘上,玉石精心打磨而成的棋子发出清脆声响,李景华微微眯起眼眸,抬头看向晏枝。
她看似无意下在棋盘上的黑子虽然不能盘活整个棋局,却能让黑子得以喘息,让白子的吞云气势得以遏止,这是很聪明的一步棋,是统揽大局之后下的明智决定。
眼前的女子褪去那层装模作样的愚钝,一双眼睛透着深谙人心的精明与聪慧,她在短时间内便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立场,不多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在有所动作前,先试探他的底线和目的,从而走出最合宜的一步。
她的确有活着的价值。
如此一比,洛霞笙真是叫他失望了。
两人一时沉默,只有棋子轻扣棋盘的声响,侍女在一旁点上熏香,片刻后,晏枝忽然将手里的棋子抛入棋盘,双肘搭在桌沿,撑着脸颊看向李景华。
“没意思,”晏枝嫌弃地说,“这棋局真没意思。”
几回对弈,李景华刚生出了点兴趣,冷不丁地被晏枝浇灭,他微微拧眉,问道:“哪里无趣?”
晏枝眼神清透明亮,看着李景华:“让我猜猜王爷的目的,我方才一直在想,王爷抓我回来究竟是为了压迫晏靖安,还是为了拉拢亭渊。左思右想间恍然明白,以王爷的脾性,定是选择一箭双雕。想必是准备找个机会杀了我,用我的死离间晏靖安与穆亭渊。”
“哦?”李景华饶有兴致地问,“说下去。”
晏枝轻笑:“无非是晏靖安对我落难袖手旁观,王爷仁义,出手救下我。昨日晏靖安怕是在大稷山上吧?他府里那个秋道长便是大稷山上哪个道观里出来的,若是亭渊知悉这些事情,肯定恨之入骨,自然对王爷亲近许多。”
“嗯,”李景华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又道,“那穆夫人不如说一说,本王究竟打算如何处置你?”
“至少没打算真的放我回去,”晏枝道,“怕是在利用我离间他二人的关系前,还要拿我试探下晏靖安的态度,看他对圣上,对朝廷究竟是否存了异心,哪怕没有——”她眼神陡然转为犀利,狠狠地看着李景华,“王爷也要让他生出这般心思!”
李景华一撩大袖,凑得近了些,迫人的目光锁住晏枝,道:“那以穆夫人高见,本王这主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