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岑修文长声叹息,道:“我洒脱一世,从不沾惹半分朝政,行到老年,只想明哲保身。穆亭渊,你可知你今日来求我,意味着什么?”
穆亭渊颔首,正色道:“学生知道,求老师帮我。”
岑修文唇角紧抿,他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敲打着膝盖,道:“何以做到如此地步?”
“她是我的嫂子,亦是我的恩人,”穆亭渊缓缓抬头,看向岑修文,少年神色坚定,带着一往无前的决意,“是她将我带离了偏僻无人的昏沉角落,给了我读书习字做人的机会,她关切我,爱我,用尽一切给与我最好的东西。她告诉我,不要在意出身和旁人的眼神,能决定我未来的人只有自己,让我对生命充满了期盼。我想成为她心里最好的人,但这所有一切的前提是——她的幸福喜乐。求老师,帮我救回嫂子。”
岑修文瞠然看着穆亭渊,片刻,他沉吟一声,道:“真是个心思赤诚的傻孩子。”
“老师……”
“行了,”岑修文摆了摆手,吩咐道,“你先去休息,此事急不得。他们既是有所打算,穆夫人的性命应当无虞,你收拾一下,明日我带你去拜会一个人。”
穆亭渊还没问是谁,便听岑修文颇为深沉地道:“荣安王,李景华。”
第57章 ===
次日, 用过早膳之后,穆亭渊跟着岑修文前往荣安王李景华的宅院。
管家亲自来迎,将岑修文引入屋内, 穆亭渊来前还担心李景华借口不见, 转念想到, 岑修文辈分与资历摆在那儿, 李景华还是得卖他几分薄面, 不可能不见。
……哪怕真没见到面, 只要让他踏进那个门槛,他也要想办法查到嫂子的下落。
站在门口, 岑修文叮嘱道:“若你还认我一句老师,等下不可妄言,李景华此人,心思诡谲, 喜欢玩弄人心,你切不可轻言大意,被他牵着鼻子走。”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官府那边我已支会人沿街查看, 此事不一定是李景华动的手。晏靖安可知这件事情?”
穆亭渊沉默片刻, 神色冷淡地说:“不知。”
“那人……”岑修文长叹一声, “端的是心狠手辣,为求自保,连女儿都不要了。”他起先还怀疑, 晏靖安疏远晏枝,将晏枝外嫁是为了保护独女,现下晏枝失踪, 大有可能是被政敌劫持以试探晏靖安的态度。晏靖安毫无动静,不是沉得住气,就是当真要撇下晏枝,独善其身。
思及此,岑修文道:“官家子女,看似荣华万丈,背后藏着的腌臜事却也不少,男子尚有一搏,女子……哪得那样的命,都是交由他人摆布的可怜人罢了,最痛恨这些男人,玩弄权柄偏要玩弄到女子头上。”
岑修文冷哼一声,没再多言,带着穆亭渊踏入正厅。
穆亭渊仔细咀嚼着岑修文的话,心道,男子尚有一搏,待到日后,他搏出头角,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是不是就能庇护嫂子,由嫂子决定自己命运?
他隐约摸到了未来该走的路,隔着那一扇虚掩着的门,看到了依稀微茫的光。
——
李景华一身单衣,领口微敞,长发散着,只用发簪别了一个发髻,双手抄在宽大的袖子里,笑着问:“岑先生怎的有空来本王这儿了?”
“常听人说荣安王的宅院做得别致多姿,容自然与人文两重境意,今日过来开开眼界。”
“先生客气。”李景华身上有檀香的气息,他笑得温和像是慈眉善目的佛陀,身后姿容秀绝的侍女上前给岑修文添茶,彷如人间仙境。
穆亭渊端坐在岑修文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环境。
李景华多看了几眼穆亭渊,心想,岑修文当真疼爱这个关门弟子,这孩子不过是个私生子,从小没得什么教育,却能得到岑修文青眼,日后必定青云直上,若是能为他、为大梁朝廷所用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他露出一丝狠厉,当成大器之前早日诛杀。
席上,两边你来我往,彼此试探,穆亭渊谨遵岑修文教诲,一言不发,由岑修文主导此次会面。品过茶后,几人又去花园游览,岑修文带着穆亭渊几乎将整个庭院逛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蛛丝马迹。
一个时辰过去,见岑修文身体熬不住,穆亭渊便道:“老师,多谢,咱们回吧。”
岑修文被穆亭渊搀扶着,点了点头,低声问道:“可有发现什么?”
穆亭渊沉默片刻,轻轻颔首。
岑修文眉眼舒展,笑了笑,道:“你心细如发,又聪明伶俐,真叫老师欣慰。”
穆亭渊跟着笑了一下,搀扶着岑修文同李景华告别。
几人出了宅院,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岑修文问道:“看出了什么端倪?”
“嫂子确实来过宅院,但恐怕现在已经被转移走了。”
“哦?从何得知?”
“老师可记得有一处湖心亭的景观。”
“记得,怎么?”
“红亭里有个残局,黑子虽落败,但仍在挣扎求生,那是嫂子留下的。”
“这般的消息……”岑修文平素以大胆恣睢自称,却没料到穆亭渊以为证据的东西居然如此模棱两可,“也能当做凭据?”
“是。”穆亭渊道。
“那亭渊认为,她会被送去哪儿?”岑修文绕有兴致地问。
穆亭渊露出茫然的神色,北都何其宽广,达官贵人,星罗棋布……嫂子会被送去哪儿?
——
洛无戈收剑回鞘,随手抓过一旁的布巾擦干额头的汗水,他把外套穿上,大步流星地向浴室走去。
他脚步倏然一顿,忽然道:“常安。”
“小人在。”侍从站了出来,低眉垂眼地应声。
洛无戈问道:“穆夫人今日如何?”
“一切正常,”常安道,“吃过饭,看了一会儿闲书,随便拨弄了下琴就睡了。”
“嗯。”洛无戈蹙眉,“没别的表现?情绪上呢?”
“……看着心情挺好。”常安不太理解地说,“看着一点也不着急。”
洛无戈轻抿薄唇,突然想起昨日将晏枝接回来时,李景华同他所说的话。
“此女聪慧机敏,又擅审时度势,先前情爱纠缠于你,你弃之不顾,如今可有悔意?”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时至今日,他依然不懂义父为何会突然发问,悔意?他向来不知道什么是后悔,可心里却有股难以言说的滋味,悬在胸腹中,堵塞在喉咙口,让他一细细品察便觉头晕脑胀,一片混乱难言。
却也短暂。
洛无戈唇线紧抿,他大步流星地往浴室走去。
——
晏枝在这里待了几天,吃得好,喝得好,住得好,李景华没有下一步行动,她也见招拆招,等着逃出这里的机会。
期间,洛无戈常来探望她,这个男人甚是奇怪,以前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最近却愿意跟她同桌吃饭,只不过饭桌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用餐时来,用过便走。
她起先怀疑洛无戈在她饭菜里动了什么手脚,诸如有依赖性的□□,以此要挟她为李景华做事,但观察下来,饭菜非常安全,洛无戈的行为便显得格外怪异。
他每日必来,必定会同她安安稳稳地吃完一桌饭,他吃饭速度比较快,吃完就坐在那里看着晏枝吃,眼睛落在晏枝脸上,眨都不带眨一下的。
晏枝被他看得难受,想理论两句,可两人视线刚对上,洛无戈就立刻把目光移开,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三位一体,好像之前的盯视都是晏枝的错觉。等到晏枝用完膳后,洛无戈才会站起来,随侍从一起离开。
某一日,洛无戈又早早吃完,放下碗筷的时候忽然听对面的女子说:“洛小将军,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洛无戈身体绷得紧张,愕然看着晏枝。
晏枝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略一抬起眼皮看向洛无戈:“洛小将军,你是不是喜欢我?”
洛无戈:“……”
——先前情爱纠缠于你,你弃之不顾,如今可有悔意?
李景华的声音再次在脑海里响起,洛无戈眉头拧成川字,忽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去。
晏枝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尴尬地放下碗筷,她为难地嘀咕道:“怎么好像开启了不得了的开关,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真的说中了……诶,怎么会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洛无戈不是很讨厌晏枝的嘛……当初晏枝那么喜欢他,热脸贴着冷屁股,他都冷眼以对,姿态高傲,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公然羞辱她,骂她下作,不知廉耻。如今又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她发出一声轻啧,又随便扒了几口饭菜把肚子填饱便吩咐下人把餐具撤了下去。
几日过去,洛无戈都没来和她一起吃饭,这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晏枝巴不得看不到他在自己面前晃悠,可惜的是,守卫的人数丝毫没少,她被严密盯死,根本找不到出逃的办法。
但是……总会有机会的,时间越久,他们对自己的看守就越松懈,只要她抓住那个机会。她一直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
这日下午,晏枝察觉到侍卫有所松懈,小院外看守的人也少了一两个,她吩咐来伺候自己的侍女陪她在小院里晒晒太阳。晏枝经常出来转转,侍女以为她只是在房里闷不住,出来透透气,其实每回晏枝都会偷偷观察周围的环境和侍卫变化,如今,她已经清楚地掌握了侍卫巡查换班的时间。趁着今天侍卫稍放松了警惕,她打算再往外头探探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