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项野仍是怀疑。
宁兰点头,道:“当真。”
项野垂眸,露出犹豫的神色,宁兰心里一动,忙道:“我这就去禀报梁帝,要他成全你我,我不要穆亭渊了。”她将自己的使臣令牌交予项野,柔声道,“你先回驿站,晚点我去寻你,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好。”
见他应允,宁兰公主迫不及待地转身奔去,项野看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待确定宁兰公主消失在视野时,周身悲戚瞬间淡去,他不屑地轻笑了一声,高高抛玩着手里的令牌,一脸得意地吸了下鼻子。
项野将令牌塞进口袋,慢悠悠地转身离开,一转头正好看见站在不远处正似笑非笑的晏枝,他瞳孔一点点放大,满脸震惊,下意识拔腿就跑。
“站住。”晏枝叫住他,项野立马一动不敢动,他杵在原地,僵硬地说,“晏、晏姑娘,这么巧啊?”
晏枝蹙眉道:“怎么回事?”
项野试图蒙混过关,打起了哈哈:“什么怎么回事?晏姑娘怎么不在宴席上,跑这儿来了?天色昏暗,晏姑娘应该什么都没瞧见吧,哈,哈哈!”
晏枝任他东扯西扯,岿然不动,等项野支支吾吾,没话可说了,她才温和一笑,道:“项将军好本事,听闻双刀耍得好,没想到这伶人的技艺也掌握得炉火纯青,更有一手好茶艺(绿茶)。”
项野:“…………”
项野还欲垂死挣扎,却听一旁穆亭渊的声音响起:“项将军,有劳了。”
项野长出口气,冲穆亭渊抱拳道:“穆大人辛苦。”他与穆亭渊擦肩而过时,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压低了声音道,“晏姑娘眼神甚是逼人,我先溜了,祝你平安。”
穆亭渊无奈地笑了笑:“辛苦,改日请你喝酒。”
项野冲他比了个大拇指,随后利落地穿过层层宫墙,溜得不见人影。
晏枝看向穆亭渊,说:“说说吧,怎么回事。”
“夜冷风寒,姐姐随我去撰书苑详谈吧。”
晏枝颔首,跟在穆亭渊身后,二人一路沉默着走过回廊,走过曲折甬道,最终停在一处亮着微茫灯火的地方。
穆亭渊推开厚重的宫门,对晏枝道:“这是供翰林院学士编书的地方,天禄阁里有些孤本残卷因经年累月而变得纸质松脆,破损许多,不能让我们带出宫外,便让我们在宫内单独的院里编撰,这个撰书院便是其中之一。”
晏枝四下打量这个院子,只有一进大小,地方不算宽敞,布置得整洁干净,院子一隅建着座红亭,摆了一对石椅和一张石桌,石桌上搭着棋盘,两盒棋子被收整得干净整洁摆在一旁,朴素又雅致。
她随穆亭渊走进房门,里头有个小吏正在值守,看见穆亭渊来后,躬身拜道:“穆太傅。”
“我还有些书没整理完,你先回去吧。”
那小吏看了一眼晏枝,没说什么,垂着头退出房间。
穆亭渊轻点了下椅子,道:“姐姐先坐。”
晏枝依言坐下,左右看了看。屋子几乎被书架占据了,上头垒满了书籍,按经、史、子、集分门别类,摆放齐整。
正中位置此摆了几张方桌和椅子,桌面上摆着笔墨纸砚,应是学士们办公的位子。
让晏枝瞩目的是角落里放着一张不太宽敞的软塌,成年男人躺在上面完全无法伸展开四肢,榻尾整齐地叠着床被子,那花色晏枝见过,是穆亭渊的。
见晏枝一直在看软榻,穆亭渊解释道:“公务繁忙的时候便宿在这里,能稍微多睡半个时辰。”
晏枝心里一动,本来压抑着的不满渐渐散去,她走过去,摸了摸榻上的痕迹,问道:“这些日子你都睡在这儿?这么逼仄的地方能睡好吗?”
“嗯。”穆亭渊答得轻描淡写,点到为止地换过话题,“姐姐这边坐吧,那边灯光黯淡,现在正是蚊虫活跃的时候,暗处容易招来叮咬。”
晏枝叹了口气,坐在穆亭渊对面:“宁兰公主这事,你是如何计划的?”
“不该瞒着姐姐,只是怕姐姐恼我,”烛光下,穆亭渊神色委屈,那张俊俏面容显得弱小可怜又无助,“现在既然被姐姐发现,我会坦白一切,绝不隐瞒。其实,我与项野是旧识,他出身地方氏族,是我随老师游历时认识的好友。这次挑中他,是为了转移宁兰公主的兴趣,让宁兰公主不得不因真爱而放弃我。”
晏枝张口欲言,穆亭渊知道她要说什么,抢先一步道:“同为女子,姐姐怜惜她是应当的。姐姐曾经也所爱非人,知道其中的苦楚。我是不该利用女子的爱意来使自己脱困,但是姐姐,将心比心,她要我入赘乌兹,也是在摧毁我的爱情,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晏枝哑口无言,她正是因为知道这点才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穆亭渊这办法精绝巧妙,在损害在最小的范围内让自己解脱,其心术可见一斑。
可还是……邪道了些。伤人心神,损人情爱,这是玩弄人心的伎俩,是最猜不透,摸不到的。晏枝觉得,自己是真的看不透穆亭渊了,他带自己来这样的地方,给她看到这么艰苦的环境,软化了她的防线,让她冷静下来,产生同情心,从而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他带着示弱的解释。
这一刻,他又在想什么?又在算计什么?
她不知道。
他终归还是变成了书里的样子。
晏枝定了定心神,问道:“那项野你打算怎么办?若是公主前去求圣上赐婚于他们呢?项野必须要跟公主回乌兹怎么办?”
“不会,”穆亭渊道,“今晚项野会因为一些意外而受重伤,无法随乌兹使团启程。而明日凌晨,宁兰公主一定要离开。”
“这你也算计好了,是吗?”晏枝问。
穆亭渊眼里的光变得黯淡了少许,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胸口憋着一股气,晏枝拿起桌面上的毛笔,在纸上胡乱书写着,一张纸很快就变得杂乱不堪。
穆亭渊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你生我气了吗?”
“没有,”晏枝摇头,心里难过,“我不生你的气,论结果,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穆亭渊凑过去,低声说,“我不想去乌兹,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知道,”晏枝轻轻点头,“所以你没有做错,但是亭渊,你享受这种感觉吗?”
穆亭渊一怔,神色复杂地看着晏枝。
晏枝问他:“你享受自己打造的笼网罩住猎物时的感觉吗?在你看着宁兰公主一步步走进你的陷阱时,你有玩弄人心的快感吗?”
穆亭渊神色越来越难看,他暗暗咬牙,没有说话。
晏枝伸手抚摸上穆亭渊的脸庞:“这张微笑的面具下藏着什么?我看不透了,我总觉得你该是少时的模样,认真、勤勉、温和、善良。我知道这是你的伪装,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对自己说,你不会成为惯于玩弄人心的人。现在你所用的这些手段是在保护你自己,我害怕,若是有朝一日,你习惯了用这样手段,习惯了高高在上地践踏别人的情感,那该怎么办?亭渊,我害怕连我见到的你,都是伪装出来的面具。”
在晏枝说这些话时,穆亭渊依然在沉默。
烛光闪烁,映着穆亭渊的脸半明半暗,他眼眸里酝酿着狂风暴雨,却像是平静无波的水面,清晰地映出晏枝迷茫无措的神色。
“亭渊,我害怕有朝一日,我也会成你人心权术下的玩偶。”
心弦被猛然拨动,穆亭渊忽然抓住晏枝的手,将她压在矮桌上,砚台被打翻过去,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墨水泼洒出来,在晏枝的脸颊上溅出一道鲜明的墨痕。
穆亭渊纤长的手指轻轻擦去那道墨痕,他望进晏枝惊慌的眼神,在她的眼睑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他逃避了和她对视,嗓音沙哑地说:“姐姐,我绝不会伤害你,你信我,求你信我。”
我只想爱你,护你,成为你的利刃和你的坚盾,让你能肆无忌惮地活着。
八年前的事告诉我,只有手握权柄才能让你高枕无忧。
哪怕不惜一切代价,人心也好,善恶也罢,都不重要。
我只要你。
可他不敢开口。
他怕坠入深渊,再也无法触碰到一寸天光。
第95章 ===
撰书殿内静悄悄的, 灯芯发出“噼啪”一声轻微炸响,穆亭渊缓缓放开晏枝,他坐在一旁, 悲伤地垂着头。因方才的摩擦, 他的发簪滑落下来, 一头束好的青丝半散, 拂在肩上, 襟口凌乱微敞。
他深吸了口气, 抬头看晏枝,苦笑道:“姐姐, 是我唐突了。”
晏枝怔怔地看着他,脸颊上依然有穆亭渊落下的灼热,已非少年的气息带着男人炽热的呼吸,让她心跳如擂鼓, 不断撞击着她快要飞散的心魂,穆亭渊在耳边的低吟像是魔障一样不断回环在她耳边,让她的理智几乎把持不住。
她微微咬唇,让自己头脑清醒,同穆亭渊道:“是我把话说重了, 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后果, 以至于过度紧张。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 我就不能由着你走上错误的道路。善用权术不是坏事,但滥用权术却是大忌,我不想你成为一个冰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