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说到重点了。”林辉耀赞同道，“如果只是单纯要恐吓欧阳修，未免太幼稚了。”
“就是说啊，”练九龙对自己的观点逐渐上头，“刚在那个鬼屋，你们也看到了，没一点跟古文运动，跟学生有关的东西。换成是我，就坟头那块木牌子，我得写上个什么名字，最好能跟落榜考生扯上关系，欧阳修一看，哎呀，居然有人因为我搞这个运动自杀了，好恐怖呀。这样才算有效恐吓？”
在刘璞认为鬼市任务和古文运动相关的前提下，练九龙逆向推导出一则动机上的漏洞，瞬间打破刘璞的坚固认知，她下意识地捍卫自己的观点，道：“能让欧阳修连续几晚做噩梦，这威力已经足够了。按真实的宋史，那时候士子们只能去街上堵欧阳修，隔空叫骂，纯属发泄情绪而已。”
“还是不对，我们复盘下事件发生经过，欧阳修在鬼市遇到商人，说有珍贵玉器售卖，让他跟自己去破宅交易，但关键是，欧阳修本人并没进去破宅，而且隔天，他也是派了别人去，才发现那是个孤坟，等于从头到尾，欧阳修既没见到鬼，也没见到孤坟，做噩梦是他自己想太多，没和破宅产生因果联系。”练九龙道。
“也许游戏策划没想这么多，这种任务不是主线任务，有 bug 也很正常。”刘璞仍试图坚持自己。
“这么明显的 bug，怎么——”
“游戏里这么多玩家，这么多任务，个别任务不太合逻辑，也是有可能的。”林辉耀温声打断了练九龙。其实他认同九龙的说法，但同时他也听出刘璞在苍白地维护自己，凭借对社交关系中人与人交往氛围的体察，林辉耀提前判断出，假如他们俩继续讨论下去，刘璞可能会被伤自尊。
练九龙没有察言观色的天赋，也不太懂冒犯的边界。而在这个队伍里，刘璞又太想证明自己，因此冲突发生时，哪怕知道自己存在犯错的可能，她第一反应是虚张声势，像刺猬那样，用攻击他人来保护自己。
在队伍频道里打断了练九龙，林辉耀很快又给他发去私聊，说：“再讲下去，你们要吵架了。”
“哪有吵架，我是就事论事。”
“知道知道，你是对的。”林辉耀道，“但你这么强势输出，容易让人不舒服。”
练九龙静了片刻，“你担心我让刘璞不舒服？”
队伍频道沉寂下来。
练九龙对任务逻辑的质疑，也使唐凌云意识到自己没用心。
昨晚和刘璞基于欧阳修主导古文运动的讨论，她犯了个想当然的错误，就是先预设了谜底，再按谜底去套谜面。
她又不是设计这个任务的游戏策划，怎么会提前知道谜底？
唐凌云想到的症结，刘璞也想到了。
然而她并没有像唐凌云那样宽厚看待自己的错误，她感到窒息的压力和窘迫。不仅为错误本身，还为练九龙识破这错误时她的反应。
刘璞想到一个词形容刚刚的自己：气急败坏。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高中的刘璞成绩名列前茅，老师家长以她为傲，同学以她为榜样，除了习题，她极少遇到什么困境，而且就算是习题，困扰她的时间也不会很长。
自从高考结束被调剂到历史专业，刘璞觉得自己头上的光环没了，她变得很容易灰心，总把其他事情上的失败归因到被调剂这件事上。进入历史系三个月，她的核心专业课得分始终落在唐凌云后面，大部分时间，她能正视原因，唐凌云比她刻苦。偶尔她会沮丧地想，如果当初她没有被调剂，而是如愿去了经济学院，她是不是就能摆脱永远第二的命运，她也可以靠内驱力驱动自己学习、刻苦。
还有大宋测试这十几天来，唐凌云在任务上的表现有目共睹，她的历史思维、解谜思路，尤其是做赵令呈身世任务那次，刘璞听她条分缕析说出如何找到孔雀图的作者，内心十分受教。
她最近太急于证明自己，好大喜功，像变了个人。
叶展忽然在队伍频道轻喊了声刘璞，道：“鬼市什么时候开？”
“五更。”
“破宅没有线索，接下来去鬼市？”
“嗯。”叶展的语气毫无情绪，像完全不知道她和练九龙刚才的争辩，这有效舒缓了刘璞内心和自己较劲的紧张，她调整思路，注意力回到当下，看到系统预警，马很疲惫，需要休息。
小队放弃乘坐马车，换步行前往。
回到十字街，众人扑了个空，鬼市五更开始，现在应该没到时间，街市还和白天一样。
“辉耀和刘璞留在这里继续查探，等鬼市开启，我们再集合。”叶展终于又拿出小队领导者的架势，道：“九龙跟我去个地方。”
“你们去哪？”唐凌云问。
“你跟我们一起。”叶展道。
因为唐凌云嫌弃段大胸前的贴身位置，刘璞特地买了一只包袱，小狐狸如果要交给段大携带，就藏进包袱里，段大背在身后。
此番她和叶展、练九龙一分队，直到走出十字街，叶展才在三人分队里说：“鬼市任务有一个关键人物，我们都忽略了。”
“哪个？”练九龙道。
“欧阳修的仆人。”叶展道，“他是唯一在晚上进入过破宅，受到惊吓，第二天去查看，确定那是个孤坟的人，此外，整件事里，没有其他目击者。”
“对啊。”练九龙恍然大悟地说。林辉耀刚刚让练九龙反思，他反思了半天，始终没明白自己哪里有问题。这会儿听叶展提到众人忽视的细节，练九龙想到，原来刚才他在跟刘璞辩论的时候，叶展在想这个，怪不得他可以当中央处理器，而自己只能当块声卡，只看得到问题，却想不到要去解题。好像高中数学老师评价他，心浮气躁，天赋有、聪明有，不沉稳，所以从来拿不到满分。
想到这，练九龙禁不住暗暗叹了口气，叶展前段时间玩游戏不上心还比不出差距，现在他投入进游戏，一下子就拿到高光时刻，——还是在唐凌云面前，搞得他压力好大。
第44章 鬼市支线（10-11）
10、
叶展领队的三人在往开封府衙赶，林辉耀则和刘璞一起半做任务半散心地在夜市闲逛。
林辉耀主动提起刚刚的小风波：“九龙不太懂照顾别人情绪，如果他冒犯到你，千万别放心上。”
对他的关切，刘璞感到意外，心下还有点感动，道：“没有，就算冒犯，也不是他冒犯我，是我自己冒犯自己。”
“自己怎么冒犯自己呢？”
“我太要强啦。”刘璞故作轻松地说。这话要是放在半个月前，哪怕就一个礼拜前，她也断然不会和一个男生说出口，林辉耀给刘璞的感觉，有时候比唐凌云还让她放松，而自从开始游戏测试以来，刘璞生出好多陌生的感受和体验，找不到人分享。虽说她和室友关系都不错，但方天琪和霍如兰毕竟没有和她一起体验大宋，要和她们分享不知道从何说起，又实在说来话长。
“要强怎么能算是冒犯，人就是因为好强，才能往前走。”林辉耀温声说。
“能力配得上好强的心，可以往前走，否则就是裹足不前，甚至后退。”
林辉耀顿了顿，“你能意识到这点，就不会裹足不前。”
林辉耀的话听上去很真诚，刘璞很受用，她感觉自己内心又平静了一些。
“上次你跟我讲艮岳，很有见地，我回去想了很久，学历史的人，好像眼界和心胸都很开阔。”林辉耀道。
“如果是真正热爱历史的人，比如唐凌云，确实能够开阔内心。”
“我觉得你也是真正热爱历史的人。”
“我是吗？”刘璞语气茫然道。
“我问你，为什么你会学历史？”
他问到这里，刘璞犹豫着是不是要坦诚回答，她没有想太久，道：“其实我的第一志愿是经济，家庭资产评估没过，调剂来的历史系。”
“这样啊。”林辉耀很意外。
“我现在还好，没后悔。要是后悔，我就转专业了，当初第二志愿也不会填历史。”
“那你为什么当初会填历史呢？经济和历史，跨度很大。”
刘璞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还是被林辉耀问起，她当场思考了许多，组织好语言，缓缓道：“我说不上来，大一开学这几个月，我其实还没有找到对历史的原始兴趣。说来惭愧，还是玩大宋这款游戏，我查了好多文献，比如宋朝服制，单就这一项，能有至少几万份论文，围绕《宋史舆服志》里一点记载，大家翻来覆去地写，写出来的东西千篇一律，繁复又同质，文献网上，大量文献点击和下载量都是个位数，我看的时候就一直在想，我以后从事学科研究，日常也会是这样，天天写前人写过的东西，根本没人要看要了解的东西，生产文化垃圾……
“大众唯一关心的，与历史有关的，只有考古学家新发现了什么历史遗迹，能把人类文明向前推多少年，或者又挖出了什么墓葬，里面有没有木乃伊，木乃伊保存得怎么样，是不是美艳绝伦。
“没有人关心历史，因为历史无法复现，所有的故事演绎，用各种艺术体裁，都是改编过的东西，符合当代价值观和审美取向的东西，它们不是真实的历史，然而真实的历史注定淹没在时间长河里，它注定是虚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