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一点也没毛病,甚至有几分老人独有的怜爱晚辈的心思。然而孙元让只觉汗毛倒竖,因为说这话的是方天喜,而他要投奔的是邱月华。一个能助他飞速在帮中站稳脚跟,每料必中的谋士,和一个两三年间就能只手创立基业,拥兵数万的枭雄。就算这两人一个是老人,一个是女子,也足够让人心惊了。
孙元让其实很擅长掩饰情绪,但此刻脸上必是露出了什么端倪,让方天喜看了出来,他轻轻摇了摇头:“你不必担心,我既然去帮她,就是放下了一统河山的宏远,这是我欠她父亲的,总要护着她才行。”
孙元让死死盯着面前老者,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破绽。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他说的是真心话,也甘愿为了当年的恩情放弃毕生所念。他去意已决,也不会再回心转意了。
有那么一瞬,孙元让生出了杀心,方天喜知道他太多的事情,岂能就这么让其一走了之?然而下一瞬,这股杀心又被按了回去。
因为孙元让知道,如今可是大争之世,想要站稳脚跟,就要任用贤良,招揽能人志士,这些人可不是只用钱财就能买到的,还要悉心笼络,用气量来让他们为自己效命。若是杀了方天喜,还有人敢投他吗?话本里都不会这么写,不能容人可是君主的大忌。
更重要的是,他去投的是赤旗帮的帮主,是能一夜破城,在枕边取人性命的女子。这样一个女人,若是杀了她想招揽的良才,会不会招来报复?孙元让也没信心,能让自己所在的城池坚如磐石,能让自己身边的亲卫寸步不离。
既然他想走,自己又无可奈何,那不如大大方方退后一步,只要这两人不与他相争。
思绪如电,孙元让很快就计较了得失,也长长叹了口气:“既然军师去意已决,小子也不好再说什么。”
看着一脸惋惜的孙小将军,方天喜笑了:“放心,伏帮主毕竟是个女子,还是个爱揽权,不愿把赤旗帮拱手让人的。”
这话的确让孙元让放下心,女子想要称帝恐怕是异想天开,她又不愿放权,自然不会为夫婿争这个江山,如果真的如此,她也的确没什么威胁。只是那公善教,始终让人有些担忧,他看不透这里面的东西,也看不透邱小姐是因何设这么个古怪的教派。
不过这些都能慢慢研究,如今他们的目标还在海上,跟他绝无冲突。这一次,孙元让脸上的笑更真诚了些:“方老先生原为故主而去,总归也是一段佳话,可是打算这次跟伏帮主一同回去?”
换了称呼,也换了态度,方天喜怎么可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变化,这老儿只是笑的更慈祥了些:“不错,处理完宁负那事,我就要跟她一同离开了。”
孙元让一怔:“真抓到宁负了?”
他听到的只是前方战场的消息,还真不知道这些事。
“是带回了他的人头。”方天喜笑着答道,“当年邱大将军未能除之后快的恶贼,总算也授首了。”
那枚人头摆在匣中,没来得及腌制,还散发着臭气,有乌血凝固。比味道更可怖的是他面上的神情,似乎定格在了临死前的一瞬,那张青黑的脸上双目圆睁,有着惊慌失措,也有着仇恨怨毒,加上那条划过面颊的伤疤,更显出了狰狞。
这么个有碍观瞻的玩意,就这么大大方方摆在伏波面前,她却毫不在意,只是看向身侧仍穿着一身男装,脸上还有点点血痕的小丫头。
“这次你也亲手杀人了?觉得如何?”伏波没有笑,认认真真问道。
黄月没想到她会不顾鬼书生的首级,反倒来问这个,吭哧了一下才道:“没,没我想的那么吓人。”
她是见过血的,也上过战场,虽然只是当了个护士。但是肠穿肚烂,血肉模糊的伤号不知见过多少。如今亲手杀人,虽说有些不太舒服,但更多是亲手杀敌的兴奋,何况还是杀这种觊觎帮主的恶贼。
看着仍旧有些亢奋的女兵,伏波微微颔首:“这就是师出有名的效用,你坚信自己是对的,杀人就不是坏事。”
简简单单一句,黄月就听懂了,也问出了问题:“那师出无名呢?”
“会消磨你的勇气,折磨你的心智,最后不是疯癫就是堕落。”伏波说的直白。
看着那坦荡荡的神情,黄月不知怎地,突然就觉得那股狂喜散去了,因为她知道帮主杀过人,很多很多人,可她依旧如此坦荡,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错吗?
“我要一辈子跟着帮主,绝不违命。”黄月定定的说了出来,她是她知道的最简单的法子,因为帮主不会错。
伏波却摇了摇头:“你所上的每一节课,战前的每一次宣讲,都是在告诉你战争的理由。你得学会自己分辨,何为义,何为不义,然后做一个堂堂正正之人,如此才能在战阵之上守住心神。”
这就是“军人”和“兵卒”的最大不同了,前者是有思想的人,而后者只是棋子,她想要的不是一堆唯命是从的棋子,而是于自己并肩前行的人。
这是每一个赤旗军将士都应该学会的东西,尤其是身边这些女兵。也只有学会了这些,她们才能走得更远,踏上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
不知怎地,黄月的双眼热了起来,竟然有泪意想要涌出。她该习惯了这些的,习惯了帮主如此对她们,哪怕是上阵杀人这样的小事。帮主从来都当她们是人,同样聪慧,不逊于男子的人。
不知该说什么,黄月只是慌乱的点了点头,用力吸着鼻子,想把那点泪意吸回去。
伏波像是察觉了小姑娘的失态,随意转了话题:“这人头就不要留着了,送去给袁大将军过目吧。如此狠辣人物,竟然勾结贼人佯装天定军的人马偷袭,这要是害的两家失和,岂不是大大的罪过?”
如此尖酸刻薄的话,让黄月没能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伏波看过来,她才赶紧又挺直了腰板,大声答道:“遵命!”
此刻的天定军中,袁天定简直暴跳如雷:“交给你三千人马,还有舟船接应,竟然还能被打的灰头土脸,你是怎么带的兵?!”
周旺简直委屈死了,哭丧着脸道:“将军,宁负那狗贼根本就没说过此事啊,我看他就是想趁机报仇,害得咱们损兵折将。”
“啪”的一声,杯盏摔在了周旺身边的地上,吓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不对,自己说错话了,明明信了宁负鬼话的袁天定本人啊!
他也是乖觉,立刻跪在地上,不断叩首求饶,只说是自己轻敌,被宁负蒙在鼓中云云。如此姿态,好歹是让袁天定气消了三分。谁料还没等袁天定想明白该如何处置此事,一颗人头和一句话就到了他面前。
听那信使的侃侃而谈,袁天定简直气得七窍生烟,这哪是劝慰,分明是嘲笑他识人不清啊!
见头儿脸黑的如同锅底,周旺吞了好几口唾沫,小心道:“将军,咱们要不要报复回去?”
“报复什么?报复你们偷袭不成反被揍吗?”袁天定心中火气又被勾了起来,立刻就是一顿狂喷。
周旺连飞溅的吐沫星子都不敢擦,只能垂头认错。等终于发泄完了,袁天定狠狠靠在了椅背上,揉了揉额头:“回去吧,先回九江再说。”
他得重新想想,宁负之前说的那套到底有没有道理了。毕竟这狗东西已经坑死了两个主君,还险些让他折了一支精兵,这要是还按他说得来,有没有命在都是两说了。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呢?就算想去,也可以再等等,看看情形再说。
见头儿面色依旧阴晴不定,周旺缩了缩脖子,也不敢再开口了。船队也不在庐陵逗留,浩浩荡荡驶向了来处。
第三百五十一章 一往无前(正文完)
这次回程,伏波等人可没再遇上贼寇,一者是像天定军那般胆肥的实在没几个,二也是早就有人率队来迎。
亲自带着兵马船队赶来,见到伏波安然无恙,严远才松了口气,赶忙道:“听说天定军欲对帮主不利,末将这才率军前来。”
消息看来是传回来了,伏波微微一笑:“无妨,那伙贼人都被收拾了,宁负的脑袋也送去了九江,天定军最近也该老实了。”
这可是个好消息,宁负那条毒蛇身死,他们要担心的事情就少了一样。不过比起这个,还是站在伏波身边的老者更让人惊诧,严远试探着问道:“方老先生也跟了来,可是蓑衣帮那边还有事情?”
方天喜哼了一声:“老夫以后就跟伏帮主混了,你有意见?”
他的确是有的,这老东西当年就扔下了军门,谁知道会不会再背叛帮主?然而他还没回答,伏波便道:“方老先生以后就是我的幕僚总长了,任总参谋官,不可失了礼数。”
如今的参谋部并没有设置长官,原来是等在这里,严远见伏波神色,就知道事情已成定局。虽然不太喜欢这老东西,但是严远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出色的军师,当年也极受邱大将军看重。如今舍弃孙元让,改投帮主,是不是说明他更看好帮主呢?
心思转了两三转,严远还是规规矩矩行了礼:“参谋官说笑了,末将自然都听帮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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