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紧张的问道:“一个多月后会如何?”
周宁敛眸,淡声道:“一个多月后,新皇会东巡。”
自来小道消息总比官方消息的要快得多,秦重视法律,以吏为师,吏与吏之间关系错综复杂,三人发动自己的亲戚人脉,又格外上心留意、主动打听,故咸阳的消息,他们比郡守殷通还要知道的更早更全。
先是九月,始皇下葬,二世下令将宫中未生育的宫妃活埋为始皇陪葬。
这涉及的人数可不少,因为始皇每灭一国,便依照其国都宫殿样式在咸阳另建一座,将各国贵女收入其中,所以,此事涉及的人数,远都不止三千佳丽。
而后,二世又将修建始皇陵的数以万计的工匠活埋在陵墓中。
还是九月,二世的手伸向了世代忠良的大臣,先是替始皇祭祀名山的上卿蒙毅被下令赐死,随后,大将军蒙恬也被赐死于牢中,还有朝内大大小小的别的官员。
可以说始皇的丧事是在一片血色中落幕的。
随着始皇的丧事结束,二世顺利登基为帝,二世的杀戮暂时止住,又开始征发劳役,大兴土木。
始皇虽然已经下葬,但是骊山皇陵其实并没有修建完毕,再有阿房宫也在建造中,所以二世下令从全国征发百姓服役,又调了五万精兵护卫咸阳宫,同时让各地向咸阳供给粮草,最狠的是,他禁止运送粮草之人吃咸阳周围三百里以内的粮食,服役者必须自带粮食。
如此残暴和苛刻可见一斑。
而与周宁等官吏息息相关的是,二世登基后颁布的法令,他竟以官吏收税和杀人的数量作为官吏尽职与否的评定标准,而后又有丞相李斯献上《行督责之术》,更是将二世酷法治民的方针落到了实处。
而现在,这么一个残忍昏庸的皇帝要东巡,会巡游至会稽!
原本盼及他们的亲属只是担心、紧张,还抱着只要自己好好做就没事的侥幸心理,不想二世东巡这一路,竟是杀过来的!
但凡应答不对,或二世兴起,便是身首异处。
整个大秦上下都被笼罩在二世嗜杀的恐怖中。
“老、老、老师,要不我们辞职吧。”盼快被吓哭了,这哪里是巡游的皇帝呀,这是行走的镰刀啊!
周宁把手里的竹简卷好放到一边,淡声问道:“然后呢,去服役吗?”
盼打了个寒噤,那也是个死,还是累死饿死打死。
“要不我们请休?”
周宁头也不抬,淡淡的回道:“郡守若准了一个,只怕一县衙的人都走了。”
盼将头磕在案几上,哀呼道:“这可怎么办啊!”
他们吴中县可是在东巡路线上的。
周宁抬头看了看他,又看向院中,别的长吏虽然不如他们知晓的消息全,但或多或少都听说了二世东巡路上的杀戮,此时皆愁眉苦脸,满面担忧惊惶,连往常总是笑脸迎人乐乐呵呵的翘,也皱起了一张笑面,轻易不与人言谈,送来的文书也总得细细看过三遍才放心。
还能怎么办?周宁敛眸回道:“不要害怕他,打从心里把他当做好皇帝,他说什么都不要辩驳,然后正常当值就是。”
总之,一是顺从,二是不要特殊。
“唉。”盼还是很愁,这说得容易,做到却难呐。
周宁又道:“去和黑、高说,宁可不要功绩,也不要滥杀百姓、滥抢民财。”
一因一果,一饮一啄,陈胜吴广起义后,天下百姓皆斩当地长吏县令以应义军,很大的前因,便在于此了。
“是。”盼应下,往偏院去了。
偏院里,高皱眉不语,黑也是唉声叹气,两人听了盼传的话,谢过之后,黑继续唉声叹气。
高叹气道:“咱们已经比旁人好多了。”
至少,他们为吏的家人已有部分已经脱身。
黑小声的回道:“可我,我还是怕呀。”
高看着盼转了话题,郑重的说道:“请你代为转告周法吏,多谢他提点救命之恩,往后高万事只听周法吏调遣。”
黑眼眸一转,急忙点头道:“我也是,我也是,周法吏若有妙计千万别忘了我两啊。”
盼看了高一眼,不明他为何如此郑重,但还是点头应下了。
盼走后,黑拉了拉高,小声道:“周兄弟和咱们关系好才护着咱们,你怎么对他如此慎重生疏呢?”
高用手扫了扫黑拉皱的衣袖,回道:“慎重是有,但我可没有生疏,我这叫尊重。”
“什么意思?”黑不解。
高回道:“周法吏有大才。”
黑赏了他一个白眼,这还用你说。
周兄弟这份识人断事的厉害,他也佩服,原先他只觉得周兄弟判案明察秋毫很厉害,可如今再看。
他同郡守皆面圣了,甚至郡守面圣的时间比他长得多,可郡守面圣完后一无所觉,而周法吏却能从短短的面圣交谈中,推测始皇将崩,又看出了始皇对二世的偏爱,以及二世的性情,从而推测到如今局面。
这已经不是根据线索追究过去发生的事,而是未卜先知,能推算预测未来之事啊!
高又道:“周法吏需要。”
细想想,从前周法吏对人友好和善,但是是对谁都是如此,远近亲疏依据彼此的关系拿捏得恰当好处,可面圣之后,他明显的对他们多了几分照拂之意。
高瞧了不明所以的黑一眼,傻人有傻福,他就这么认为他自己和周法吏关系亲近也挺好的。
吴中县县衙诸吏再如何紧张,二世东巡的车驾也终于到了会稽郡。
吴中县百姓从听闻二世行到会稽境内,个个也是惶恐不已,恨不得都躲在屋里不出来,所以周宁所在的法吏所已经好几日没有一个百姓前来咨询了,旁的长吏也一下子清闲了许多,不过众人的神经还是紧绷着的。
这日,算时间,二世该行到吴中县了,前院诸吏紧张的端坐在各自的席位上,又没甚公务处理,只翻看着旧日文书,故其姿态之庄严肃穆、态度之恭顺谦卑,除了没有立直身板外,与罚跪也差不多了。
如今是一月,天气很冷,鸟兽也都保持着安静节省体力,而大道上行人稀少,前院、偏院、学室、县衙大堂更是安静得针落可闻。
周宁双手捧着一杯热水,低头饮水,今日又是清闲的一天了。
“嗵——嗵——嗵——”
忽然,前衙传来一道如磊石击地般坚定有力量的脚步声,众人皆转头看去,然后是轻呼一口气的放松,再然后便是好奇打量,这人胆子可真大,这个时候还敢往县衙跑,不怕有来无回啊。
周宁饮下还有些烫口的水暖身,而后凝眸看去,便见那挺拔威武的人对她展颜一笑,他似乎是极欢喜,双瞳之目在日光雪色中有些似兽类的纯粹真诚,而后他大步向她走来。
他身量极高,站在她面前,投下的阴影整个笼罩住了她。
他道:“还好赶上了,今日或有危险,我来护你。”
第56章 安全
周宁笑了笑, 虽然他的行动莽撞没有意义,不过好意她心领,于是周宁对项羽微微颔首谢过, 伸手请他坐下。
盼见过项羽, 自认与他算得上熟人,听了项羽这话,他苦恼的皱眉说道:“你这么一说,我们更害怕了。”
嗯?
项羽一边在周宁案几前跪坐而下,一边皱眉看向盼,“此话何解?”
“我们都是小吏,很小很小, 在这儿,”盼伸出一手一指朝下杵着案几, 又伸出一指指天, “而陛下在那儿。”
盼的眉头肩头俱都沮丧的耷拉下来,语气有些埋怨, “我们都盼着陛下看不到咱们呢,你这话一说,就好像陛下一定会找咱们一样。”
这是来保护, 还是来诅咒?
还“还好赶上了”, 敏感的盼觉得, 这话有种赶来见最后一面的不吉寓意。
盼哀怨的看着项羽,他们提心吊胆了一个月多, 真的经不起一点玩笑。
项羽听完, 表情严肃的注视打量盼。
盼被这视线盯得有些不自在, 也反省到自己确实情绪过激了, 人家毕竟是一番好意, 正想道个歉,却听项羽笑了一声,自然又认真的说道:“如你这般,泯然众人,自是引不起注意的。”
项羽回过头注视着周宁,真诚而肯定的说道:“可先生不同,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去年始皇东巡时便特意召见,焉知二世此番不会?”
周宁看着他,从他的眼神中,她能看出他的赞誉是真切的,担忧也是真切的。
虽然没有用,不过还是叫人温暖的,周宁浅浅勾唇,只是二世可不看什么才不才的,而且她也希望二世能忽略她。
盼一噎,项羽前半句的语气自然极了,没有半分讽刺嘲笑的意思,就好像平淡的陈诉一个事实,可这么一想,好像更伤人了。
而且拿老师做模板来对比,他不觉得对他太过苛求了吗?
盼也打量了项羽一圈,项羽皱眉回看向他,盼问道:“那你打算怎么保护老师?”
项羽大刀阔马的将两手盖在膝头,背脊挺直,傲然回道:“我今日便扮作前来咨询的百姓,一直护在先生左右。”
“哦,”盼点了点头,平静的提示道:“可是上次始皇召见老师,是单独叫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