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静冷无月, 星星点点散落人间。
士兵把守在巷口,悠长昏暝的巷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锦虞已褪下前几日华丽的艳红喜服,换了身轻便的白裙。
抬眸望着眼前那人,她眼角泛红, 吁吁喘着气。
显然,方才是匆忙追他而来。
“我现在只问你一句,以后都不会再说了……”
她声音有点轻哑,微微含哽。
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阿衍哥哥,你当真不要我吗?”
眼底毫不掩饰期冀,也隐有局促。
最后执着地复问一遍:“要,还是不要?”
那含水的杏眸,一时竟叫他辨不明是她天生的清澈美丽,还是因他的无情而盈泪。
当时,池衍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只是藏在暗色中的眸子,微不可见地掀起丝丝波澜,而面上,都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直到决绝离去前,他都未言一句。
身后都是她的孤寞和失落。
再后来……
爱而不得,背井离乡。
锦虞独自在那陌生的豫亲王府里,日日都过得浑浑噩噩。
她想着,得过且过罢了。
但那所有人口中如玉无双的君子,苏湛羽待她确实百依百顺。
连随她陪嫁过来的贴身丫鬟,都时常在她耳边念叨着他的好。
时间久了,锦虞自己都麻木了。
偶尔也会反思,占着世子妃的名头,就为了逃避自己那一颗颓萎的心,对苏湛羽来说,似乎并不公平。
毕竟,从最初她躲婚,到后来被庇护豫亲王府中,他都是别无所求。
对她而言,日子过得很煎熬,却又仿佛很快。
一年就那么悄然之间过去了,他们也做了一年夫妻,名义上的。
直到有一回宫宴,苏湛羽深夜才归府。
回到思兰阁时,锦虞早已歇下了。
而他难得醉了酒,醺然踉跄地,破格进了内室。
榻上的姑娘睡颜恬静,安然若梦。
他站在帘边思绪朦胧,望着望着,便红了眼睛。
不受控地,一步步走过去。
应许是借酒壮胆,催化了心底的欲念,苏湛羽突然俯身,隔着锦衾,紧紧抱住了她。
来这儿之后,锦虞每夜都睡得很浅。
蓦然从梦中惊醒,她猛地推开他,一瞬睡意全无。
“你干什么!”
喝醉后的苏湛羽撑不太住,一下便后跌在了床边。
他也没力气起来,有几分颓然地坐在地上。
那双往日温润的眸,涣散不清地看着她。
虚弱的嗓音带着哀求:“笙笙……为什么你心心念念的只有他……要我怎么做,你才愿意看看我?”
心底的伤疤被忽然揭开,锦虞眼波微动。
成婚以来,他私下从来唤她公主。
以礼相待,也始终未做过出格的事,这是第一回 。
翌日酒醒后,不知是心中有愧,还是朝中事多。
苏湛羽几乎未在她面前出现,似乎是一心在忙什么。
正好,锦虞一连静思了几日。
在丫鬟的劝诱唆使下,锦虞也终于决定,将那人忘掉,试着去接受他。
却也不知是造物弄人。
还是和那人命中注定是藕中丝。
就在锦虞欲要和苏湛羽将念头挑明的那日。
她竟是在书房,无意发现了他的秘密。
苏湛羽和户部私下往来的书信。
户部贪污受赂,暗地里多次拨款奸臣。
苏湛羽得知此事,非但没有揭露,更是徇私情,出了克扣部分军队粮饷,以作填补的主意。
而那拨军饷,是预备要运到战场前线去的。
因她联姻,两国共结秦晋之好,并肩抵御敌军,这拨军饷至关重要,毕竟,粮饷就是士兵的命。
锦虞更是从信中知晓,她的阿衍哥哥,不日便要领兵赴援,倘若粮饷不足,无异于送死。
那时候,她慌乱中连日送出密信。
到底是想见他,但也知他有意避讳,轻易不会来。
故而信里,她是将自己写得心病成疾,食不甘味,仿佛随时都要离世,才算是骗了他赶到豫亲王府。
也是那一夜。
克制而隐忍的深情终归抵不过久别重逢的欲念。
他们倒凤颠鸾,真真正正地发生了关系。
那是历经三世以来的第一次。
锦虞知道,苏湛羽扣着那批军饷,是故意针对他的。
原因大抵是因为她。
最初想的,只是要阿衍哥哥过来,将事情告诉他而已,避免入了圈套。
但一年未见,泉涌般的思念占据了她所有情绪。
后来在思兰阁的小竹林里,他们做的一切都不能自已。
以为想遗忘是容易的,再见终知,纯粹无稽之谈。
赤云骑发兵在即,得知粮饷一事,池衍只得火速赶回。
毕竟他是私潜国境,且暗入王府。
若是当面揭露户部罪行,他自己反伤负罪便罢,夜里私会旁的男子,更是会令锦虞落人口舌。
离开之前,池衍终于对她说了那些,已在心里挣扎多年的话。
他说,那夜的事他会承担,也会对她负责。
他还说,等他回来,就带她走。
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她偷偷地,在被窝里哭了多久。
但那夺眶的湿泪,是出于欢喜。
不承想,他们的事,被苏湛羽知晓了。
深知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锦虞也不轻举妄动。
她只是每天都在等啊等。
等着那人凯旋归来,等着他来接她回去。
可谁能想到两月过后。
锦虞非但没等到他回来,竟是等来了他战死沙场的消息。
那个唯一让她活下去的支撑,好似一瞬间崩塌了。
万念俱灰的滋味,她也算是尝过一遍。
那时,便连苏湛羽说要带她去寻那人的尸首,她也未有怀疑地连连应下。
几经辗转到疆域战地,在那多年未被修缮的乱葬岗。
素来娇贵如珠的九公主,彼时恍若不觉可怖。
独自一人冲进遍野的尸堆,只为了寻到那人的尸体。
眼眶的泪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长睫湿透。
月落鸦啼,她不知疲倦地翻找,脚踝上的瓷铃铛叮铃当啷,伴随着阴风吹动枯叶沙沙的响声。
良久良久,她一心都在找他。
殊不知身后突然之间箭如雨落,玄铁箭矢,箭箭尖锐,无不射向她。
只觉一阵厉风直逼耳后。
锦虞心惊之下方要回首,忽然被一人从身后拥扣入怀。
那人身躯高大硬朗,朱红披风飞扬而起,和她梨花玉白的裙摆凌风交缠。
他一手执剑挥铁如泥,斩断四面八方而来的利箭。
一手紧紧揽抱着她,飞转移步间,也不忘将她护在怀中,未让她伤到分毫。
刀戈玄铁铿锵,和她脚踝的铃铛声凌乱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挡下了千万支利箭,得了片刻安稳。
锦虞于惊愕之中倏而回头,那人清俊的容颜骤然入目。
他没死……
那一刻,她全然顾不得什么生死攸关。
泪水瞬间冲出眼眶,她声线发颤,却是带着笑:“阿衍哥哥……”
他自然不懂她此刻的反应。
神情正经而严肃:“这里危险,你来干什么?”
锦虞顿了顿,才哽咽着,低低将因果告诉了他。
而池衍沉默下来,容色肃穆。
千里之远的人儿突然出现此处,险些为飞箭所伤,他如何想不到,这是有人故意利用她,引他出来的把戏。
他统率军队的阵地易守难攻,敌军拿他毫无办法。
想来,是苏湛羽暗中使的阴招,勾结敌军,目的只是要他死。
纵使猜到也为时已晚,苏湛羽终究是得逞了。
乱葬岗早有埋伏,只待放出消息,等他自投罗网。
当那敌兵不知从何处铁潮般涌出来。
池衍当时唯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拼死,也要保护好她。
乱葬岗尸横遍野,血流长河。
而锦虞被苏湛羽命人挟持在一旁,挣脱不开。
泪雾模糊的视线穿梭过刀光剑影。
她看着他挥剑斩杀飞身迎上,看着他以一敌万身中数刀,看着他玄铠暗甲尽数迸裂。
最后眼睁睁看着他,血枯力竭,长剑柱地。
他鲜血横流,身影晃颤着,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
锦虞声嘶力竭地哭喊。
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猛然撞开了桎梏自己的士兵,毫不犹豫地冲过去。
他头晕目眩,全身都在痛,意志渐散,四周的声息渐远渐弱。
生死临头,那一刻,池衍眼中只有一人。
血水模糊着视线,他强撑着虚软的眼皮,望见小姑娘飞奔向他。
“走……”
仿佛是耗尽了力气,他只重重闷出一字,而后一股腥甜便直冲喉咙。
几口鲜血喷溅而出,长剑一崴,他再也支撑不住,蓦然倒了下去。
锦虞直扑过去,眼泪一下就飙了出来。
她抱住他,不停哭唤:“阿衍哥哥……阿衍哥哥……”
颗颗滚烫的泪珠,接连不断地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