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府是端端正正的书香门第,家中子弟又都一心扑在考科举上, 这世道满门读书郎, 便是三岁顽童, 也能朗朗上口背出首“打油诗”,陈词赞颂, 但那多是不懂乾坤的外人, 唐家正经管事的却快愁秃脑门。
入不付出啊!
这年头笔墨纸砚哪一样不金贵, 平常人家根本看不住用度,唐家有探花郎祖上留下的积蓄, 但因这几代子弟上下不济,没能把日子过巴适,反倒是越过越不景气。
便是家中有个孝廉老爷, 也没法子力挽狂澜,还是唐夫人肚子争气,生了个知书达理的闺女,单名个婉,模样又生得俊俏,及笄时觅得个好夫婿。
姑爷姓徐,倒是有几分机敏,靠着走瓷,赶上时运,还别说东奔西走几年,便赚的满身富贵,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有门富亲戚,加之他又不吝啬,指头缝隙流出来的好处,唐家才不似以往那么捉襟见肘。
依傍着外人总归不能长久,这不唐婉进门也有两三载,肚里没有半点动静,泼天的富贵没后辈继承,谁家婆娘长辈能不着急上火。
徐家主母带着儿媳妇四下寻医,日久吃药,却没有半点成效。
这事归咎于她气血虚,汤药不受补,有个名声在外的老郎中说若调不好气血,怕是难有子嗣缘。
徐老夫人听去,当下掀翻了桌椅,随后便是想法子强要自家儿郎纳妾、填房,好在唐家姑爷对元妻情意深重,硬是咬牙违拗他亲娘。
可唐家姑娘不能生育的根源不化,婆媳两就没法子冰释前嫌,中间横出条梁木,姑爷对自家姑娘再有心,天长地久谁能保管不变味?
一旦真纳了妾,唐家夫人心里就止不住打鼓,自家姑娘性子弱,镇不住后宅,妾室再孕有一子,到时候母凭子贵,自家姑娘哪里还能有好日子过。
唐夫人急的团团,月里每逢初一十五皆往普陀寺上香祈祷,祈求漫天神佛庇佑,没想着老天爷听见真听见她的诚意,她家姑娘数日前真有好事传来。唐夫人火急火燎上门,确保郎中没误诊,眼角冒出辛酸泪。
“孩子,难为你了”她拉着姑娘的手嘱咐:“好在苦尽甘来,这孩子往后便是你最大的倚仗,头三月最要紧,娘也不走了,一会儿我就去后院同姑爷说说,你同他都粗枝大叶,在家我放心不下”
唐婉头回怀孩子,且还来得如此不易,心底下也慌,现下听她娘要留下来陪自己,自然无有不可的点头,母女叙旧时问起为何突然就显怀了,可是用了什么好药,不若再去请来瞧瞧,请他给些方子更稳妥。
“近来未用汤药”唐婉皱眉道:“您也知道,夫君在里头砸了多少银子,我被婆母逼得心乱,前头又大病一场,两味药怕有冲,索性就没断了”
那药满打满算也有半年,没半点成效。
先治病要紧,唐夫人闻言皱眉道:“倒是怪,你的身子没外头服药调理,是怀不上的孩子,姑娘,你再仔细想想”
如此一提点,唐婉才想起自己一直在用二嫂子送来的阿胶,忙叫丫头取来说:“要说药长久才能见效,一两个月来就属它日日在用”
“错不了的”唐夫人一抚掌,怕不谨慎亲自跑一趟药铺后,得了罐里东西委实是补气血的,就寻思问阿胶的出处,想求着人帮自家姑娘再调理调理,最好是能养好身子,否则生产时那可是要遭大罪。
母女两辗转好久才找上水云坊,才有朱韫上门的一说。
“如此歪打正着,缘分还真没人说得准”林云芝唏嘘不已
“谁说不是”朱韫点头道:“唐家夫人求到我娘跟前,唐孝廉与我爹又是旧友,我同师傅功夫还没学到家,这不是能逞能的事,便想着让师傅走一趟”
林云芝说他机灵,有身子的妇人,是尊琉璃花瓶,得捧在掌上才能安心,她说:“你若敢胡乱用药,我就将你逐出师门”
朱韫也不恼,乐颠颠与她说起近来煲的药膳。
马车停在徐府门前,因着是县里有名的富商,一扇门扉正门就能看出气派来,门外站着不少人,林云芝一概认不全,倒是朱韫有数,他同两位得体的妇人行过礼,同一琥珀瓜皮帽的男人攀谈两句。
“唐伯母,徐伯母,这便是我前头与你们提起的师傅”朱韫指着介绍,林云芝一一见过,心底就明白两人的身份,说来也好辨,按着头上的珠翠罗绮,一准不会假眼。
唐氏衣着有些素淡,想着是出门在外,为显身份,乌云香鬓有只镂空镶翡翠的珠钗,耳铛是对顶好的红翡,珠光宝气的粉饰个满当,见了她热络的紧,拽着手嘴里絮叨个没完。
“唐夫人言重了”林云芝不适应,却未表现出来,这富贵人家肯亲近便是看重,她要是甩脸子,没准对方会以为自己不待她呢,她说道:“今日是来瞧唐小姐的,旁的话得空再叙也无妨”
徐夫人说是,而后挑话说:“原该叫婉儿来接恩人的,只管她身子骨不大爽朗,吐的厉害,怕再染上风寒,因而没叫出来迎客,还望林娘子见谅”
林云芝应道: “身子要紧”
比起唐氏不经意素淡下显露的清贫,徐氏则称得上是富贵花,有些暇目,朱韫被徐家老爷请去今年才得的龙井,自己随着两位夫人去后院,才跨进门就闻得作呕声。
唐氏喊了句祖宗哦,先一步掀帘子闯进去,踏进屋内就有股子冲鼻的酸腐味,而方才慌不择路的唐氏手上正端着盏茶,替榻上的美妇人拍背顺气,边说:“漱漱口,怎么还愈发严重了?”
“娘”唐婉倚在唐氏的怀里,气若游丝,虽有脂粉遮掩,但也掩盖不去脸上的困怠疲倦。
徐夫人跟着不大好受:“林娘子,这回冒昧请动你,为的便是我这体弱的儿媳妇,才诊出喜脉的时候胃口还算过得去,如今一日比一日孱弱,我实在怕她身子垮,您瞧着支个法子,不求一时半会能根治,总得让那些补品起作用”
像大儿媳妇如此昏天黑地的吐,那些燕窝、人参再名贵又有何用?
林云芝见识过孕妇的不容易,难免动了恻隐之心,不敢妄下定论:“调理气血的药膳还有待商榷,要与郎中诊脉后才能对症下药,现下徐娘子更要紧的是进食”
她指了指丫头捧放在榻前的盆盂,里头满团污秽,着实没眼细看,问起用食近况。
伺候的丫鬟仔细记过,现下不大用多想便道:“回小娘子的话,我们娘子大不好,这两日几乎吃什么吐什么,也不喊饿,奴婢也拿不准”
徐夫人知道自家儿媳妇身子差,却没想着她房里丫鬟竟有隐瞒,当即怒火上涌:“放肆,如此要紧的事也敢瞒着?一会儿少奶奶身子骨出些差池,没得喊人牙子来,发卖了你这欺上瞒下的刁奴”
那丫鬟闻言,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地直磕头:“夫人饶命”
唐婉挣扎两下辩解:“娘,你也怪春菊,是我让她瞒着,不想你与相公着急”
徐夫人眼角一红,虽说自己当初打过主意让儿子纳妾,但不妨她对大儿媳妇的满意,否则单单每月接济她娘家的银两,她早就发作撵人了:“你这傻孩子,娘能有福操儿孙心,也是件好事”
唐氏也劝,她明白徐氏如今如此宽待女儿,无非是想盼着她女儿为徐家传宗接代而已,实打实感情是有,但淡薄的很。
“你家婆母都发话了,你往后且不用憋着,孩子要紧,你苦着他如何能好受?”
唐婉让她娘教训两句,面色有些羞红,她诺诺的点头:“往后不会了”
说完又忍不住扑向痰盂作呕!
唐氏记得冒冷汗,眼睛直勾勾盯着林云芝:“林大夫,这可如何是好?”
林云芝安抚说别太悲观,孕妇大多脾胃弱,反复作呕而牵动食欲不振是常有的事,若厨房没下功夫琢磨,想法子烹调羹汤,那唐婉就有的是苦头吃--加之她身子孱弱,徐家人高兴自然是补品不断,山珍海味应接不暇,但外物是补,终于是在外物身上才作数,他家奶奶身子虚,若是强行秧苗助长,只会适得其反。
秉着对有身子的人敬佩,在出门得靠马车的犄角旮旯世道上,身孕子嗣不啻于独闯鬼门关,自己能帮一把是一把,她朝徐夫人说:“某想借夫人家的厨下施展一二”
徐氏顿了顿:“小娘子是要亲自下厨?”
她是请人来治病的,怎么还涌上厨房了?
林云芝点头道:“实不相瞒,某是开饭馆的,不敢说定能让徐小娘子健脾开胃,总归试试无妨”
除此之外没别的法,徐氏让春菊领着人去,这会时候厨下颇有些冷清,正经主事还未赶来,只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在食案桌上折菜闲话,见二奶奶房里的春菊突兀造访,当下有个机灵的上前寻问:“不晓得这个点姑娘来做什么?不知可有老奴帮得上忙的地方。”
“要紧的不是我”别看春菊在徐氏跟前灰头土脸,在府里丫鬟堆还是有些体面的人物,她说:“旁的你不肖多打听,只管听我边上的小娘子吩咐,你们最好别拿桑,否则我回了夫人,看不砍了你们的脑袋”
那婆子机灵,连连保证道:“姑娘放一百个心,这姑娘指马,我定不牵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