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御微颔首, 避开四公主, 转身走向另一个路口。
子衿色衣角一闪而过, 四公主身边的大宫女眼尖,忙拉了一下四公主。
四公主有些不耐烦,甩着袖子正欲骂大宫女没眼色, 眼睛顺着宫女指的地方瞥了一眼,恰看到成荫花枝下掩盖着的绰绰身影, 刻薄的话戛然而止, 俏脸顷刻间堆满笑, 提着裙角追了过来,“逸之哥哥——”
萧御微蹙眉。
“公主殿下。”
萧御清冷声音带着几分疏离。
“逸之哥哥干嘛这么见外?”
四公主气喘吁吁追上萧御, 试图去挽萧御衣袖, 却被萧御不着痕迹避开, 只得搅着自己的锦帕, 两只眼睛热切看着萧御,亲亲热热道:“逸之哥哥叫我欣儿就好。”
“母后就是这样叫我的。”
她又补上一句,眉眼弯弯娇艳如花,哪里还有刚才仗势欺人模样。
这般娇花软语,若换了其他男子, 只怕早就软了身子,偏她面前立着的人是萧御。
萧御神色淡淡拢着衣袖,仿佛看不到她的刻意讨好。
四公主面上的笑僵了一瞬。
“殿下,陛下急召我家世子,您看.......”
随从忙打圆场。
“好罢。”
四公主撇了撇嘴,“逸之哥哥快去罢,等逸之哥哥忙完了事,我再去找逸之哥哥。”
萧御转身离开。
穿过花荫,暖风送来四公主细碎的埋怨声:“你们说,逸之哥哥为甚么对我爱理不理的,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萧世子性子冷,对谁都那样,公主莫要多心了。”
“才不是,他之前对我不这样。都怪那个贱人,一定是我刚才说的话被逸之哥哥听到了.......”
萧御微眯眼。
随从看了看萧御脸色,解释道:“是赵王长女,赵国翁主。”
“世子不理庶务,大抵不知道四公主与赵国翁主的恩怨,赵王翁主极貌美,不施脂粉却难掩国色,委实百年难遇。每每宫宴,总能艳压所有贵女。”
“四公主自负美貌无双,怎能容忍他人出风头?但见赵国翁主,总要寻她麻烦。然赵国翁主不仅盛颜仙姿,更是生了一颗七巧玲珑心,巧妙化解四公主的故意生事。四公主在她身上讨不得好,怨气难以疏解,自然对她深恶痛绝。”
“七巧玲珑心么?”
萧御声音没有起伏,“赵王原配王妃早逝,如今的王妃是王家女。”
“谁说不是呢。”
随从道:“如今的赵王妃面甜心苦,赵王又不会为赵国翁主出头,翁主没有任何靠山——”
随从一声长叹。
萧御眉头微动,没有说话。
萧御来到天子所在的紫宸殿,恰逢王皇后也在,言笑晏晏讲着客套的话,最后话题一转,问起他的婚事:“逸之乃当世谪仙人,只是不知,哪家姑娘有这个福分,能嫁于逸之为妻。”
他手指轻抚着白玉茶杯,第一次不再避开这个问题,“御之妻,当是世间绝色。”
王皇后眼皮跳了跳,“男子好颜色,逸之竟也不能免俗?”
他轻轻一笑,“自然。”
天子来了兴致,“逸之是有心上人了?”
“说说看,是哪家姑娘,若是门当户对,朕给你赐婚。”
向来机灵的随从此时被他的话惊得呆若木鸡,待反应过来,拼命向他打眼色——他是萧家世子,婚事岂能儿戏?
他却置若罔闻,轻啜一口茶,迎着王皇后探究目光,道:“多谢陛下好意。只是此时心意未通,倒也算不得心上人。不过御既对她留了心,说不得要护着她,烦请娘娘高抬贵手,莫要与她为难。”
王皇后面上假笑更显假,“逸之说笑了,本宫怎会与逸之的人为难?逸之看上的人,本宫喜欢尚且来不及。”
“如此,甚好。”
他放下茶杯,微拢衣袖,道:“御喜欢的人,国姓,单名一个姝字。”
随从如同遭了雷击。
天子捋着胡须,恍然大悟,“哦,是她啊。”
“的确有国色。”
不仅有国色,也是个聪明人。
然而生在天家皇室,只有聪明是不够的。
皇室之中,最不缺美人儿与聪明人。
所以与李姝的相见,一切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她需要他。
换言之,她需要他的身份。
兰陵萧氏,一门五侯。
世人谓之,萧半朝。
而他,也需要一个拒绝王皇后联姻的理由。
仲春二月,梨花初开,点缀枝头如雪色侵染。
少女一身宫装,纤细肩膀微微抖动,细碎哭声压抑,又似娇莺初啭,声声动人。
侍从在身后小声提醒:“世子,是赵国翁主。”
“知道。”
萧御走上前,递过锦帕。
少女抬头,天地为之失色。
萧御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如此美貌,如斯心计。
的确百年难遇。
“谢,谢谢。”
她面上闪过一抹慌乱,指腹有着不易觉察的茧。
似是怕他看到手上的茧子,她紧攥着他的锦帕,只留着水葱似的手指的表象。
“我会还你的。”
少女的娇俏与被人撞破的难堪被她拿捏得极好。
微风袭来,梨花洋洋洒洒落在她发间。
如瀑长发,如雪梨花,日照新妆,风飘香袂,所谓绝色,不过如此。
他突然发现,请君入瓮原来是愿者上钩。
他甚至隐隐有些好奇,下次相见,她会以什么样的身份来见他。
是宫宴上的艳压群芳,还是月下仙子邀?
又或者说,是曲江池中画舫重重的一抹倩影?
贵女们欲说还羞的撩人手段,他见过太多。
唯独没有见过李姝的愿者上钩。
与李姝的第二次相见,竟是在商战上的暗箭难防。
李姝一身男装,凤目狭长带英气,一扫初见时的我见犹怜。
见他自屏风后走出,她有些意外,掌心折扇一合,从软垫上站起来,“萧世子?”
“啊,抱歉,我不知道这是你的生意。”
“无妨。”
他坐在她对面,漠然看着她,“翁主缺钱花?”
她抿着唇,似是不知如何作答,片刻后,她轻声道:“我需要钱。”
“很多很多钱。”
“做甚么?”
“做.......世子,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这是我的生意。”
“......我想过得好一点。”
“世子很意外?世子金尊玉贵,怎知人间疾苦。”
“世子大概不知道罢,世子的一方锦帕,便值百银。”
“你把我的帕子卖了?”
“.......这倒没有。”
“这单生意,我接了。”
“世子.......这是在可怜我?”
“翁主需要旁人的可怜?”
“不需要。”
聪明人从来不需要旁人的可怜。
聪明人知道自己想要甚么,不想要甚么,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更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优势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怜聪明人,是一种愚不可及。
他从不可怜她。
他是她的猎物。
终日玩弄人心的人,竟也有被人玩弄的一日。
他隐隐有些期待,她后招如何。
........
李姝是北方人,乘船的机会并不多,为数不多的几次坐船,是曲江池的宫宴。
宫宴虽然设在曲江池的船上,但为求稳妥,船用铁链紧紧拴着,走在上面如履平地,算不得船。
而萧家的商船远扬海外,乘风破浪乃家常便饭。
李姝不习惯,第一次上船便吐得昏天暗地。
商船一旦起航,非遇到重大事故不抛锚,不可能因为一个人的不习惯而停滞不前。
他听随从说她病得实在厉害,放下海航图去看她。
商船不许女子上船,她是女扮男装登的船,身边只带着一个内侍。
尚未走到她房间,内侍大呼小叫便传了过来:“哎呦我的主子,您这是何必呢?您是女人,犯不着这么要强。您就听奴婢这一回,你跟萧世子撒个娇,岂不比在这受罪强得多?”
“奴婢瞧得出来,世子爷心里有您,要不然也不会带您上船。”
“不、不行。”
“他是兰陵萧逸之,我.......我不能让他小瞧我。”
“都甚么时候了,小瞧大瞧有甚么分别吗?”
“有。”
“我不要他可怜我。”
萧御止住脚步。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李姝的场景,以及第二次李姝女扮男装,声音倔强问他,是不是在可怜她。
他见过太多的贵女,或楚楚可怜,或端庄明艳,或骄矜自傲。
过可怜令人生厌,过端庄让人远离,过自负让人只想逃避。
唯有李姝,将三者糅合得极好。
她极度自傲又极度自卑,极度端庄又极度勾人。
她带着面具起舞,精准踩在他的喜好上。
他知道她虚伪心计贪得无厌,他知道她醉心权势没有真心,他知道她满腔的算计。
他都知道。
但,终究无妨。
前途漫漫,且等她返璞归真。
可惜他终究没有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