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精神,显然不及他嘚瑟的言语般旺盛,气色不佳,病容憔悴,就连头发都失却了以往一丝不苟的飘逸,有那么几缕没簪好,趁其不备散落下来。
芝兰玉树的人,如今却状似枯槁。
似被她的话生生刺痛了,他默默收回环住她腰肢的手,任凭她揪着他,后脑勺向后靠上赭色的雕花。
他的声音颤抖,同清风飘落在她耳畔:“我只想,陪在你身边……连这个资格,都没有了么?”
资格。
什么才叫资格。
她不由冷漠问:“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
“光风霁月般的人物,”
他不假思索回答,眼眸越发暗淡,这情场的战争,他溃不成军,“必是温柔得体,才华横溢,文武双全。他如月如星,是引世人肖想的存在。也是放眼四国,唯有你可匹配的谪人……”
那不正是,从前的他么。
但一切都回不去了。
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个作为男人的资格这么简单,是经年累月的失望与黑暗,将他打入谷底,再起不能。
任凭他几度挣扎,他早已不是从前的何原卿。
无论身心,他具不健全。
这样的他,是那么的卑微,想挣扎,又不敢挣扎。
可,他心底还存有一丝温柔。
是她呵护了数年留下的温柔。
即便如今几番践踏,那块最脆弱的地方,他依旧愿为她敞开。
“既然这么在意资格,又明知自己不够格,你为何还不放手。”
是啊,为什么呢。
牙关咬得紧,疼痛自口内穿入胸口,由刺痛,变为闷痛。
何原卿的眸子泛着水润润的红:“阿筝,你答应过的,当真不算数了么。”
“你答应我的,又何尝算数。”
被她怼得一梗,这话仿若有一根鱼刺横着自喉头划入腹,漫上满腔的腥气。
她明艳的眸子清澈,倒影出他又红又白的面,糅杂起来像一堆土灰,一触即碎。
相比之下,女装的她大红迤逦,若盛日海棠,若夺目牡丹,又若八月金桂。衣袂随风翻飞,如彼岸的朱色不可及。
邢筝见他无话,气愤地放手扭身而去,再不同他多说什么。
果断,凌厉,又洒脱。
她与他,其实从来就是两个极端。
敛起赤红的眼,何原卿静立,扯住她抓过的衣领,那里还残留些许温度。
自卑如他,也绝不放手。
这份温度,必须属于他。
天渐暗了。
走下正殿阶梯,回到宫门的马车上,邢筝一屁股坐下,嘴角瞬间拉垮。
去你的资格。
又是她最讨厌的“相配”问题。
从相识、相知,再到她单方面的追逐与他的背叛,直到今日,她们之间,从来不存在什么资格。
她是只小黄啾的时候,他是天之骄子,温柔大方,是夏之明珠。
她变成乡野村夫,皇帝私生子时,他已是三皇子身边的小太监,是奴是仆。
如今,她是堂堂大梁皇帝,他是晏王。
若非论资格,你我压根从未有过对等的资格。
如今你跟我说什么资格?
要放弃趁早!
“呃啊!”仗着头发多,邢筝狠狠挠了一把头,气得跳脚,“想不通就拉倒,不稀罕!”
邢筝一夜未眠。
这不怪何原颂给她们安排的住所不够好,只怪她心有千千结,翻来覆去,熬出了黑眼圈。
她白日说的话会不会太重了?
她翻了个身,又想:
她会不会太冷漠了?
那家伙要真的一蹶不振,她会不会后悔?
一个打挺坐起来,不禁再抓抓头发:若她温柔点对他说,会不会效果好一点?
“可恶!”
纠结了老半天,邢筝决定潜入晏王府探望探望。
若他也没睡,她便假装看月亮逛屋顶逛到了晏王府:哟好巧,你也看月亮。
然后“温柔”地再解释一遍她白天想表达的意思。
嗯,完美的计划。
说走就走,邢筝披上火红的外套,随意用腰带扎好,便轻功飞跃出去。
几番跳跃,半刻钟后,她出现在晏王府的屋顶,鬼鬼祟祟猫着腰,像个贼。
偷摸扒拉上晏王府的高树,邢筝悬停在树干上,虚头巴脑地朝何原卿的卧房内探看。
房内烛火燃燃,屋内人显然没睡。
稍倾,邢筝自树上簌簌缒下,垫脚来到窗户边。
抬起窗户往内扫了一圈,纱幔隐约,未曾得见何原卿的踪影。
大晚上的,这家伙点去哪了?
踮脚跳一下,她撑住窗棂,小肚子一挺,再往里细看:怪气,人呢?
“这位姑娘找谁?”
“呃啊!”
邢筝做贼心虚,被吓了个手颤,没支撑住,脸朝下往屋内坠下去,眼看着要和地毯亲密接触。
身后人一把抓住她的脚裸,轻轻一翻,将她带出来。
几个眩晕的转身,邢筝不小心撞上对方温暖的怀抱。
“抱歉!”她猛地弹跳开。
面前静立一位手捻团扇的高个女子,她半遮着面,眉目泠然,肤白如雪,云鬓半亸,颇有几分慵懒意味。
仙女!
等等,她可是在晏王府,哪来的女人。
邢筝脸一黑:何原卿屋子里藏女人?!
觑眼细看那女子的眉眼,妆容得体,却不甚精致,显然手生。与她相比,骨架也略微大了些,骨节分明……
“……何原卿,你闹哪样啊?”
“在试妆,”他很从容淡定地放下团扇,展出一张空灵的脸,若月光从云罅中轻轻投下来般,美得邢筝心颤,“你道我如此装扮嫁去大梁,可会露出破绽?”
邢筝:以为你会颓废下去,是我太想多。
她细看几眼,挠挠素面:“你……认真的?”
何原卿勾唇,月下的栀子花般:“白日是我多虑了,无论如何,我都要争取你,哪怕不择手段。”
“哦……”脸上别扭地飘出一抹红晕,她撇嘴嘀嘀咕咕,“这么快就想开了……”
“给我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面前忽蒙上一片阴影,邢筝抬头,望见他紧张的神情,“好么?”
他是那么诚恳,眸光里带了些许乞求,捻着团扇的手心里具是胭脂的红与描眉的黑。
能想象到他对着模糊的铜镜,认真琢磨妆容的模样。
她感受到了,他热忱又赤诚的心。
“何原卿,”她深吸气,又吐出来,“我们重新来过。”
空气中,尽是淡淡的花香与湿漉漉的水气。
朦胧夜色下,何原卿垂眸,轻轻笑了,一声又一声,叹息似的笑声。
再掀眼帘,他的眼睛里,装满了染金的霞光:“初次见面……吾名原卿,字伯晏。”
心头萌生出一丝羞耻感,邢筝轻咳一声,逃避地撇开他熠熠闪光的眸子:“昂……我叫邢筝……”
“我想……叫你阿筝。”
见识过他顺杆爬的绝活,邢筝瞪他一眼:“你叫一声试试。”
“好的,阿筝……”
他粲然一笑,朝她郑重道,“阿筝,我想牵你的手。”
邢筝脸一抽,猛地打了他手心一巴掌:谁刚认识就牵手啊喂!
“别顺杆爬,没完没了了还!”
对方含笑,却迟迟不收回手,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泛起了潋滟的晶莹。
邢筝的思绪,转瞬回到那个她不知情的岁月。
想当初,她连牵他手都扭捏。
现在呢?
她垂目,盯住他白皙的手掌,放在身侧的手攥住外裙,傲娇地轻哼一声:“……伯晏若极~想牵,也是可以的。”
这对话怎么听来似曾相识?
不等邢筝反应,何原卿上前一步,沉香气息扑了她满鼻:“我想牵,一直想牵,可不知……阿筝你愿不愿意。”
他顿了顿,她对上他如水的浅眸,那里徜徉过无尽的温柔与耐心:“我们当然要,两情相悦……”
这家伙,在学以前的她说话?
邢筝面色温度蹭蹭蹭往上涨,她紧攥住衣角,紧张地手心生火:“那……你可以试试。”
团扇忽盖上来,轻轻遮住她的视线。
一片雪色的朦胧中,他离得好近。蜻蜓点水般,邢筝灼热的指尖触碰到一丝微凉。
视线穿过团扇与鼻尖的空隙,她望到他的迟疑与试探。
轻旋手腕,他青葱样的指腹,终滑入她指尖的空隙,与她紧紧相握。
心头扬起大风,旌旗猛摇,猎猎作响。
邢筝的嘴角疯狂上扬,怎么也安耐不住,嘚瑟地脚尖都在上翘。
她秀眉一挑,寻思牵个手,遮什么面呢?
猛地踮起脚,她鼻尖轻搁在团扇的金边,好奇地盯住他。
何原卿薄唇紧抿,直视她的眼神情意浓烈,被她看得猝不及防,面颊红得像海棠。
飞红如胭脂,晕染至他的耳尖。
人间至美,不过如此。
鬼使神差的,邢筝再往上踮了点,轻轻吻上他下颌的那颗痣。
被烫着了似的,何原卿一僵。
感受到他自指尖传来的僵硬,她压低声音,朝他红得滴血的耳朵轻道一句:“何原卿,这次换你追我了,你可要,努力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