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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春晖(重生) (十五著)


  卢同抬起颤抖不止的手抹了抹汗珠密布的额头,原本就倦怠的脸更加灰败,充满绝望的神色,“不要告诉我父亲……”
  他提出这样一个请求,忽而又觉得自己的这个要求很可笑,便无力地摇了摇头,“这位大人说得不错,我同阿沅不止是认识而已,《相思引》也的确是我写给阿沅的,只是……”
  他突然直起腰身,双眼通红,面上夹杂着悲恨、追思的神情,向着众人开始了他的故事。
  那时,阿沅家中显贵,偏偏子嗣不繁,阿沅的父母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是以她自小便是充当男儿教养的。卢同在繁盛的滨州街头遇见了偷偷溜出家门的阿沅,两人因为误会结缘,一次次的巧合让两人从相见如仇雠到心心相惜,最终彼此属意。
  原本这一段感情很有可能结成良缘,卢同虽是庶子,可好在阿沅的爹娘并不看重门第出生。正当他下定决心禀告家中上门提亲之际,阿沅的父亲因为牵扯朝堂纷争被问罪,她则万幸逃过一劫。阿沅的爹娘不看重门第出生,可他卢家不同,她家败落至此,万万别想进卢家的门。
  他偷拿了家中至宝,想给她一点补偿,不想她不管流落至何方都未变卖。再后来,他来南临府求学,不期又遇到已经沦落风尘的她,固然曾经的感情未减分毫,可眼下的温存总归与未来无关。
  不久前,他家中来信,告知他给他说了门不错的亲事,他终究明白自己心中只有阿沅一人,怀有一丝希望赶回家向母亲坦白一切,怎奈他母亲一生为妾,总是被主母欺压,正想借着儿子这门亲事扬眉吐气,怎可同意帮他。为了让他彻底断了同阿沅的联系,唯一知道是他偷拿冰丝琵琶的母亲还威胁他若不拿回琵琶,便将此事告知他的父亲。
  他知一切不可挽回,又不愿伤了阿沅的心,便托人做了把琵琶,想找个机会换回原来的那把。
  讲这个故事好似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直到最后,他面如死灰,“我没有杀她,我怎么会杀她?那日我和好几个同窗一起在楼下坐着,一直都没有离席,他们可以为我作证。我是在楼上起火之后趁乱上的楼,见阿沅正好不在房里,就换了琵琶。我不知道她……”
  “丝帕也是你拿的?”林秋寒问。
  卢同点头,“我就要回家成亲去了,再也不会见到阿沅,就顺手带走了丝帕,留个……念想……”
  他慢慢哽咽起来,艰难说着,突然间声泪俱下,转而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那时她去找他,就希望哪怕什么都不要,只要他跟她走,他却哄骗她说会说服父母。
  他偷了家中冰丝琵琶给她,只是为了减少良心的不安,她却以为是他送她的定情信物,当成比自己命更重要的东西护着。
  他被家中送到崇文书院念书,却骗她是特地为她而来,她竟无疑有他,还为了顾及他的声名而在人前刻意保持距离。
  他无法舍弃荣华富贵,却不断给自己找借口,这段感情让他的自私懦弱无处遁形。
  他的懊悔哀恸情真意切,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可那又怎样呢?阿沅已经枉死了……
  崔琰轻轻叹了口气,撇开脸去,感情是真的,那么,什么是假的?
  “我想,”裴长宁沉静的声音忽地响起,“卢公子大概自己都没发现这把冰丝琵琶也是假的吧?”
  

  ☆、初心不再

  众人不约而同将视线转到裴长宁身上,连卢同也止住哭泣,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这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想要驳斥他,却又被他身上说一不二的气势所震慑,“你、你说什么?”他暗哑着嗓子道。
  “这把冰丝琵琶也是假的。”裴长宁淡然地又重复道。
  “不可能!”卢同彻底惊住,若真是如此,他回家该如何交待?只见他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从裴长宁手中抢过琵琶,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念叨着,“不可能,怎么可能……”
  当日他趁乱换回琵琶,心中本就惶惶不安,根本不及细看,到了书院寝室便找个自认为稳妥的地方藏好,后来知道阿沅竟在大火中丧生,更加不敢去动这琵琶。
  这个时候了,竟然还只想着自己!林秋寒摇了摇头,找了个座椅随意就坐下了,胳膊搁在椅背上,冷眼看着几乎疯魔的卢同。
  同林秋寒不同,纵然裴长宁心里对卢同也是鄙夷至极,但面上却如常,只是出声更冷了些,“漆还是新的。”
  其实卢同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只是六神无主,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听裴长宁如此说,身子突然僵住,刚刚哭红的眼睛睁得鼓鼓的,神情可怖。
  顿了片刻,只听静得颇为诡异的屋内忽然“啊——”地一声炸开,卢同双手握住琵琶的琴头,像拿着把剑一般指着众人转圈,不知目的何在。
  “小心。”邢鸣提醒着大家,一边示意他身后的几个衙役随时准备上前。
  不想卢同在狂转了几圈后,猛地停住,身子虚晃了几下,将手中的琵琶朝着停住的方向砸去。
  那是崔琰所在的方向!她愣住,竟忘了要避开,眼见着琵琶向自己而来,未及闭眼,一个高大的身影便挡在她面前。
  只见裴长宁迅疾侧身后退,想要拉开崔琰已来不及,索性面对着她张开双臂将她圈在怀内。
  “噌——”
  琴弦被震得急剧发颤,随即“啪”地落地,裂成几块。
  裴长宁虽一声不吭,身子却也因这琵琶的撞击而前倾,圈住崔琰的手臂不由地紧了几分,侧脸正好靠在她的发间,清新的发香丝丝缕缕在鼻尖萦绕,一阵心悸瞬间蔓延至全身。
  崔琰耳根泛红,却顾不得羞怯,急忙挣脱他的双臂,“你怎么样了?”说着便去看他的后背。
  “不妨事。”这点力道于他并不算什么。
  “哎,这个算工伤,”林秋寒从椅上跳下来,“崔大夫,刚才这一下子打得不轻,待会你得好好给他看看,诊金由我府衙出。”
  崔琰不理他,可隔着衣衫能看出什么,便盯着裴长宁的眼,认真而关切。
  “真不妨事。”裴长宁略伸了伸腰身,顺便整了整衣衫,温和地看着她道。
  邢鸣早就将卢同控制住,他经过方才那一阵发狂,已然如泄了气的皮球,低着头任由衙役摁住肩膀。
  裴长宁蹲下身子,看着碎裂在地的琵琶,不由地皱了皱眉,“这把琵琶的背板同先前那把一样,都是由几块杉木拼凑制成。”
  这把琵琶竟也是假的,就是说有人在卢同之前就换了琵琶,那这个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南临府制琵琶的工匠也就那么些,我看就一个个访过去,也就有结果了。”林秋寒道。
  裴长宁点头,刚要起身,见崔琰也挨着他身边蹲下,还轻轻嗅了嗅鼻子,“怎么了?”他问。
  “我能看看这琴弦吗?”崔琰道。
  裴长宁捡了一块依旧连着弦的琴板递过去,“小心木刺。”
  崔琰接过琴板,再三嗅了嗅琴弦,才确认道,“是鹿角霜。”身为医者,她对药材的气味自然是敏感。
  鹿角霜?裴长宁眼前一亮,不同的匠人制作琵琶的手艺不尽相同,而用鹿角霜泡制琴弦的怕是不多,这便大大缩小了走访的范围。
  尽管倚云楼三条人命牵扯了府衙大部分的精力,可在林秋寒的安排调度下,隔天小六的婚礼还是热热闹闹地举行了,看起来丝毫不受案件未破压力的影响。平日里同小六交好的几个一早便来给他家帮忙,挂彩绸、抬重物、接亲友,更有两三个机灵活套的随着小六一同至叶家迎亲去了。
  医馆繁忙,崔琰一直到日影西斜的时候才踏着细碎的流光往小六家去,刚刚拐进巷子,便听见远处喧闹的人语声和喜庆的唢呐声相互交织在一起。行至门口恰巧看见巷子的另一头,林秋寒打头,身后跟着邢鸣、胡伯同几个她也算熟识的衙役,一行人都着便衣,边说边走,瞧神色,便知是与案件相关,显然也是忙到现在,不过临近小六家门口时,几人面上的神色皆由凝重肃穆转为松快自如,话题也随之转到眼前的喜事上来。
  几人相见,崔琰问及裴长宁,林秋寒只说有事怕是晚间才能到,随后便一同进了院子。寻常人家的喜事虽不奢靡张扬,却也是尽已所能,办得热热闹闹,该讲究注意的一点都不含糊,又因为亲友真心实意的祝福而更加感染人心。
  林秋寒一行人赶到时,新娘子早就被迎进门,如今在新房坐着,小六的双亲未料堂堂知府大人能亲临小老百姓的家中祝喜,顿时慌了神,生怕有所怠慢,后来见这位虽年轻但风姿不凡的知府大人实在是一点架子都没有,才放下心来,忙自己的事情去,留下他们自便。
  南临府某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破败院落内,经过繁盛的夏日,院子里的荒草更是疯狂滋生,杂芜的爬藤草不知从何而起,一路肆意向上,几乎包围了整个屋子,泛着幽深的绿光,只能从相接的叶子缝隙瞧见青砖隐隐。
  在这个被遗忘的凄荒之地,时间好像很慢,又好像飞快……
  突然,一个打扮干练、手持长剑的黑衣男子挟着一个头戴黑布套的人走进来,踩着几乎没膝的长草,发出干脆的折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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