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她不但宝贝这琵琶,连丝帕也宝贝得紧,丝帕上还绣着个‘沅’字,”说到这,白芷突然“噢”地一声叫出来,“对了,大人不提我都忘了,丝帕不见了!当时我进来的时候,琵琶上什么也没有!”
林秋寒接着问了几个问题,便让她和佩儿退下。转眼见裴长宁还一门心思扑在琵琶上,“如何?”
裴长宁没吭声,低着头,指尖轻划过琵琶幽黑的背板,“刀。”他摊开手掌。
一把小巧的匕首递到他手心,他下意识握拳,不想连给他递刀的手一起握住。他霍然抬头,见崔琰正在面前,慌乱写在她脸上。
“冒犯了。”他松开手,轻咳了一声,一时间竟乱了方寸,只得瞥开眼去。
她的手凉凉的、软软的,指尖还带着薄薄的茧,慌乱抽开时不经意间划过他的手心,刹那间一阵悸动传遍全身。
众人倒是很有默契地没有注意到他二人,目光皆在屋梁窗外游移。
裴长宁静下心,用匕首刮开琵琶背板的黑漆,露出背板的真面目来,“琵琶是假的。”他只粗粗看了一眼,浓眉微蹙,抬眸向着众人道。
☆、欢喜冤家
名动天下的冰丝琵琶竟是假的!
“这满堂的人竟没一个听出来,”林秋寒轻蔑地摇了摇头,“真是虚伪得可笑。”
盲从无主见本就是大多数人的本性,人云亦云,他们原就是冲着冰丝琵琶的名头来的,若说出违逆众人的话来,岂不是显得自己很没鉴赏力?
更可笑那些常来听曲的人,连音色变了都察觉不出,还一个劲儿地胡乱吹捧。
“冰丝琵琶的背板是用上等紫檀木做的,最难得用的是整块紫檀木,而不是小块拼凑,你们看,”裴长宁指着被他刮开的部分,“这只是寻常杉木,用胶粘的,看胶风干的情况,应该制成不久。”
“偷梁换柱?”邢鸣道,“找到偷换琵琶的人就能找到凶手了?”
“未必。”裴长宁淡然说道。
“这不合理呀,”邢鸣又道,“不过偷换个琵琶,犯不着一下子杀三个人吧?”
屋内一片沉寂,他说得不错,一个琵琶,哪怕价值万金,也抵不上三条人命。可是这世上,为了钱财引发的冤仇还少吗?
“不合理不代表不存在,”林秋寒道,“也许,这中间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呢?”
邢鸣点头,他明白接下来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这第一件事便是,这冰丝琵琶从何而来?
午后热浪翻涌,夏蝉阵阵,愈发显得静谧,街边行人寥寥,同济堂内求医之人也是稀少,元胡坐在药柜旁打着瞌睡,一袭白袍的白苏端坐在案几后,刚刚给病人诊过脉,正低头写药方,眼角瞥见一个矫健迅捷的身影穿堂往后院去。
他抬头,来人也扫了他一眼,他不免一怔,在这个人面前,他总是会莫名感到无形的压力。尽管如此,因他素来淡定,即刻微微欠身向来人点了头,来人亦淡淡点头致意,便径直走开。
白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继续低头写药方,温和的眉眼间沾染了稍许落寞。
同济堂后院靠近大堂的角落有一四面开窗的小阁子间,因通透又便捷,便因地制宜作了煎药房。
崔琰近日遇到一个比较难医的肠结病证,病患早先因家境贫寒一直没有请医问药,如今病入膏肓,连师傅看了都摇头,已经委婉地向家人作了交待。可崔琰却还想试试,即便不能治愈,至少可以帮他多拖延些时日。
阁子间四面窗户大开,浓重的药味弥散至院内,窗外一株参天的梧桐树,枝叶繁茂,替煎药房遮去灼热的日光。
崔琰依旧一身蓝衣,正靠在窗边,全神贯注翻着医书,试图给那肠结病人配药。难得一丝凉风拂过,吹乱她额角的碎发,阳光透过飒飒作响的梧桐叶洒在她身上,流光溢彩。
裴长宁刚踏进院内,看见的便是崔琰凭窗而立,以手抚弄乱发的画面,不由地顿住脚步,屏住呼吸,再也移不开眼。
忽地,炉火上的汤药沸腾起来,热气顶着壶盖咯咯作响,崔琰忙放下医书,来至小炉边,任由壶盖继续跳了一会才将药壶端离炉火。
接着,她倒了一碗汤药,放在一边凉着。转身照着方才的医书去墙边的药柜抓药,两只手上正满满当当的,见剪刀放在另一边的桌上,正要腾出手去拿,便看到裴长宁踱步进来,想也不想,开口道:“剪刀。”
话说得极其自然,刚出口便觉得不妥,上一世,他们之间曾有过这么自然的相处方式,可是那也是认识许久之后的事。可这一世算起来,他们相识不过几个月,方才,她竟忘了掩饰。
所幸他似乎并未察觉,默默将剪刀递到她手中。“有事?”她忙开口。
“小六,”裴长宁看着她利落地剪开药材,“他要来给你送请帖,一个人不大好意思,央求我同他一道来。”
“他人呢?”崔琰一边捣药,一边望向前堂,虽背着他,他却知道她是笑着问的。
“医馆外遇见叶萱了,正帮忙抬药篮子。”
叶萱便是小六家中给说的媳妇儿,性格活泼大方,家中是药农,因供的药草质量上乘,被沈老先生看中,来往多年。又因叶萱是家中独女,不免要抛头露面,帮着爹娘到处奔波,小六便不知从何听来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回家闹着要退亲。从赤焰湖回来后误会澄清,他后悔不迭,婚礼虽如期举行,但人家姑娘再也没给过他好脸色。
果然,二人见小六垂头丧气地走进来,满头大汗,双颊被毒辣的太阳晒得通红,显见的吃了力却没讨到好,“崔大夫。”他心绪不高。
“恭喜了。”崔琰笑道。
小六这才有些害羞地笑了,从袖内取出一封红底烫金字的喜帖递给她,她收下,转身到柜中又取出一封喜帖,将两封喜帖并排放在手心,“早收到了。”她道。
小六满脸疑惑,只听崔琰继续道,“我也是才知道萱儿就是你的新娘,她是个好姑娘,这封喜帖是她送来的。一个女子,能够认真细致地做这些事,说明她对这门亲事是有着期待的。所以,”她顿了下,认真地望着小六,“她并不是讨厌你,她只是有些生气,气你为了些市井流言便否定她。”
闻言,小六颓然的脸上登时有了笑颜,可又有些迟疑,“真、真的吗?”
崔琰正要开口,“南心大夫!”一个举止爽利的紫衣女子风风火火走进来。
“萱儿。”崔琰扫了眼身边六神无主的小六,心里着实好笑。
“南心大夫,给。”她将手中的竹篓递给崔琰,“你要的白头翁,这东西最不耐热,可今年偏偏就热,我找了两日才找了这么几株,你看看够不够?不够我这几日再去寻。”
崔琰接过竹篓看了下,点头道:“这两日应该能应付,还劳烦你留意着,有个肠结证的病人等着急用。”
“行!”叶萱抹了抹额头的汗,扬头道,“那我走了,有了我就给你送来。”说着便转身,狠狠瞪了一眼杵在身边的小六。
小六陪着笑脸,“那个,我……哎……”见叶萱跑了,赶忙跟着跑出去,还不忘向着崔琰叫道,“崔大夫,谢谢你。”
崔琰和裴长宁相视而笑,“可真给胡伯说中了。”崔琰道。
裴长宁顺手接过崔琰手中的竹篓,和她回到煎药房内,二人在矮几边坐着,崔琰用手背摸了下方才的药碗,皱着眉头尝了一口,赶忙捏起一块梅饼放入口中,紧蹙的秀眉才舒展开来。
“你怕苦。”裴长宁轻笑道。
崔琰不答话,顺手拈了一个梅饼递过去,裴长宁接过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品味,一股倒牙的酸让他五官都紧凑在了一起,可他并没有吐出来,依旧轻轻含着。
崔琰见他如此,便淡淡地笑了,歪着头看向他,“你怕酸。”
裴长宁愣住,心中一阵欢喜,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么调皮的样子……
“你总是这样替人试药?”药怎可乱吃!他皱着眉头问。
“自然不是,寻常的药方哪用得着试,只是遇有疑难的病证时,有些药方配出来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人命关天,当然要先试试。”崔琰一边处理着白头翁,一边向他解释,偶尔注意到他,见他脸上似有关切之色,想了下便接着道,“放心,只是稍微尝一下看看药性而已,对身体没有影响。”
她如此说,他便放下心来,默然不语,想着他此行的目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为难着,却听崔琰问及冰丝琵琶的事,对于她,他向来不会隐瞒任何关于案情的细节。
碧空辽远,白云悠悠,一间小小的阁子,凉风习习,窗下垂挂的竹帘微微晃动,药壶呼呼冒着热气,四周静谧无声,只有他们两个人随心妥帖地做着事、说着话,似乎连时光都被轻轻揉碎在这现世安稳里。
裴长宁娓娓道来,眉目间一派清朗,毫无沉郁幽冷之色,崔琰偶尔抬头,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侧颜,不禁有些恍惚,于她而言,自前世里认识他,算起来已有五年多的时间,在重生后未曾相遇的这三年时间里,她又何曾忘记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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