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宁微微愣了愣,心中像是被挠了一把,瞬间眉眼弯弯,“方才可有受伤?”他问。
崔琰很不自然地摇了摇头,“这些人看起来不像是你的人。”为了掩饰心内的小小慌张,她问。
“就地取材了,衙门里那帮小子个个长着一副正义凛然的面孔,说不出下三滥的话来,况且,”他轻轻发力,不过三两下便携着崔琰落在地上,站稳后理了理衣袖,才接着道,“莫齐那小子不是个蠢人,我怕弄巧成拙。”
“原来是真的。”崔琰突然变得有些焦灼起来,频频朝着崔瑶跑去的方向看。
裴长宁看出她的不安,便开口说道:“放心,对付这几个人的本事莫齐还是有的,且那边还伏着人手。”
崔琰点头,侧耳听见“哗哗”的水声,似乎很有些磅礴的气势,又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这附近真有山泉?”她问。
“山泉没有,瀑布倒是有一挂。”裴长宁转身向着那水声走去。
崔琰跟在他身后,“你来过这里?”她这才注意到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广袖长衫,平日里他不是着窄袖就是束袖,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今日这般装束削弱了他身上的冷凝,倒添了几分飘逸。
“昨日来踩过点。”他淡淡地道,一边为身后的她拨开道旁杂草。
崔琰忽地顿住脚步,又赶忙跟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欢喜。他虽说对于这种事情万分鄙夷,但做起来却处处妥帖。
说着,只听水声渐大,崔琰抬头,便见头顶数十丈的地方,从葱郁的树丛间延伸出大块天然巨石,自山上下来的水流冲击着巨石形成了瀑布,急急坠入眼前一汪深潭中,泛出层层白浪。
崔琰小心翼翼来至谭边,盯着脚边的阵阵涟漪,慢慢地失了神,“我讨厌自己做这样的事情。”许久,她抬头望着那一弯飞瀑,轻轻说道。
“自小,我学的便是医者仁心,做的是治病救人,不曾想过有一天我会拿着自己配制的药来伤人。我讨厌内宅妇人的小心机与小算盘,如今却也要成为同她们一样的人……”
清泠泠的话语传来,夹杂着不齿与挣扎……
身后的裴长宁深深地凝视着她,他从未见过闺中女儿打扮的崔琰。一身嫩柳黄的襦裙,外罩甜白色宽袖纱衣,立在这幽深的潭水边,和着满目青翠,犹如夏日里静放的一株睡莲。
飞瀑腾起的水气散在空中,倒像是下着细雨。崔琰的头上很快便积了一层细密的小水珠。裴长宁望着她如云的乌发,眼眸陡然一亮,如有繁星坠入。
她的发间赫然插着那支银簪!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多日来无处安放的心似乎在这一瞬间找到了最稳妥的依托。
大概从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起,这个女子便用她的清与淡在他无波无澜的心上划了一道口子,自此,这个口子便愈裂愈开,再也无法弥合。
只是,这样猝不及防的感情竟令他手足无措起来,一向不会表达的他似乎总是让她恼羞成怒。
谁也不知道,在他内心深处,常常会莫名其妙涌出一种失去她的痛感,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与心痛。
可是,明明他都还没有得到她的回应。没有得到又怎会失去?他并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是他害怕……
“这世上许多事情并不是看你想不想做,而是值不值得。”他走到她身边,以修长的指节勾住宽袖,为她挡住迷蒙的水珠。“商人久别离家,是为了家小生计;将士戍边,是为了保境安民。可谁是真正想要风餐露宿又或者腥风血雨,有今天没明日呢?还不是值得,只要值得便可以做。”他顿了下,“况且,我想你的药对那崔玥应该毫无害处吧?那便算不得伤人。”
崔琰看着他朗如明月的面孔,似乎从他的眼中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关切,“可你从未问过我为何要这么做?”这话甫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
却听那人轻笑道:“我信你。”
崔琰不语,那人便接着道:“我没有想到,方才你真的会想也不想就跳下去。”
鬼使神差地,崔琰脱口而出:“我相信你。”
四目交接,竟都有些慌乱,赶忙瞥开去。静默相对,竟似无天无地。
☆、花魁之争
烈日炎炎,水潭边倒是舒爽,飞流如千军万马轰鸣而下,前赴后继,无休无止。许久,裴长宁抬头看了看天色,“那边应该差不多了,我送你过去。”
两人越过山林依旧往山道上去,刚刚拐上道,不曾想从身后驶来一辆马车,马夫未料前方有人冒出来,惊吓之余赶忙勒住缰绳迫使马减速。
崔琰本走在前面,她到了路面上时,裴长宁还站在坡上,眼见着突然驶出的马车将要冲撞了崔琰,一个箭步上前,护住她打着旋向前,两人站定之时那马正嘶叫着止了步,距他们只有一步之遥。
“没事吧?”马夫吓得脸色发白,要是真撞了人,他这趟赚头还不够赔的。
崔琰惊魂甫定,裴长宁还扶着她,关切地打量着她可有受伤,故二人还未及回答,却听得车内有妇人嚷道:“怎么了这是?”
“噢,大婶,方才差点撞到人。”马夫答道。
“你不知道我赶时间吗?”妇人似是很不耐烦,“是什么人?莫不是想讹钱的吧?”
裴长宁闻言便紧蹙着眉,眸色沉沉地看过去,只见车帘掀开,随即露出一张微胖焦躁的脸来,嘴角指甲大的暗红色胎记尤为醒目。
那妇人未料外面站着的是个气宇轩昂的男子,此刻见着他沉郁的脸,气势上不觉矮了几分,面上讪讪的,“可撞着了?”
裴长宁透过掀开的帘角飞快地扫了眼车厢内,转而看向崔琰,崔琰则摇了摇头,并不想多计较,他便不语,同她偏向道旁,让马车过去。
两人走了一会,裴长宁带崔琰隐在一块大石后面,恰好可以看见崔瑶正在给莫齐包扎伤口,远远可以瞧见莫齐注视崔瑶的眼神,温和而专注。
此刻,崔琰心中释然,她望着裴长宁的侧脸,突然很想告诉他这不是一场刻意的安排,而是命定的缘分。
片刻之后,不远处的两个人起身,崔瑶焦急地对着莫齐说着什么。
“他们要找你了,你去吧。”裴长宁轻声道。
崔琰点头,她看着他,微微张口,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不想裴长宁像是看透了她的小心思似的,悠悠道:“这里平日里倒是没有歹人的。”
崔琰霍然抬头,她去求他帮忙时曾说积香山常有歹人出没……
却见他眼波澄然,没有半点令她不安的猜疑。
“我走了。”素来冷静的崔琰此刻心乱如麻,她需要一个独处的时候好好理一理思绪,只好闷闷说了这么一句便低头要走。
裴长宁望着她匆促的背影,凝神片刻,突然叫住她,“咳……簪子很衬你……”
果然是他!她并未转身,只猛地顿了一下便又急步向前,不想让他瞧见她涨红的脸。
“阿琰!”崔瑶见崔琰匆匆跑来,欣喜地迎上去。
“你没事吧?”
“我没事,见你好好的我便放心了,”崔瑶拉着崔琰走向莫齐,“阿琰,这是莫公子,方才危及之时便是他救了我,我们正要去找你去。”说完,她颇为羞涩地低了头。
崔琰淡然地向莫齐点了下头,他亦礼貌地回了礼。她细细打量着面前头戴纶巾、身着儒衣的少年,只见他眉目清秀,气质内敛又坚定,同裴长宁与林秋寒相比,俨然一副尚未涉世的少年模样。
原来他曾有过这般美好的样子……她心内暗暗感慨,连莫齐告别离去也未在意。望着他纵马而去的背影,她才慢慢理出此人上一世的境遇。
那时她受崔瑶之托,在她死后去见了他一面。崔瑶被崔璎与崔玥设计,当着莫府大夫人的面出了丑,本就因崔府名声所累的她自此名誉尽失。
崔琰去找他,只因为崔瑶不想被他误会,要借她的口告诉他,她并不是那样的人。
她并不是那样的人……
那时她没有办法理解崔瑶的执念,她被陷害、被退婚、被讥讽嘲笑,他都没有为她做过哪怕一点。那么,在他心里,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崔琰对那个眼神迷离、满面颓然的男子说出那句话时,他呆呆地愣了许久,突然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他是玉石世家莫府的嫡长子,背负着这个庞大家族的未来,他试过,但终究没有办法挣脱它的影响去维护一个女子的深情。
在那以后,他也依旧没有去挣脱它,只不过,他亲自带着西去的商队常年奔波在荒烟蔓草的胡地,再也没有踏足南临府……
“阿琰!”崔瑶摇了摇她的手臂,她猝然回神,看着崔瑶羞色未尽的脸,又回望了下少年疾驰的身影。
她不知道他是否配得上阿瑶的两世深情,可既然阿瑶执着,她便想让她如愿。
裴长宁到府衙之时,邢鸣正向林秋寒禀报着这两日的案情进展。
“因为本次花魁大赛是在倚云楼举办,当天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便有大批的人涌进了倚云楼,这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挤成一团,大火一起,这些人一下子逃得没了影。所以从这个角度查实在难以着手。”邢鸣挠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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