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窈木然地听着,这是什么话?
陆衡松开窈窈,蹲下取过一旁的丝履,为窈窈穿上。
他早该明白,她根本就不一样。
窈窈不要陆衡给她穿鞋,她蹲下,哑声道:“我不是故意的,陆衡,我没有想再伤你的,我、我……你以后不会痛苦的。”
陆衡手里的丝履落在地上,他低着头,双肩颤抖着,片刻后,他背对着窈窈瘫坐下,他并不愿让窈窈看到他的可笑。
月华透过紫竹落入殿中,陆衡伸手想握住根本握不住的月光,他挤出一丝苦笑,心渐渐明了。
有些不是他假装看不清就可以的。
他嘶哑地道:“如果没有今日,你永远都不会说三年前的事,皇祖母与姑婆也不会说,我就永远不会知道,永远都被你们瞒着。你说我以后不痛苦,为何不会痛苦?是你还有别的事瞒着我。我一直都不愿去想那些离我太远,我没有办法触碰的东西。”
窈窈浑身颤抖着。
“并不是你求陈简,让陈简帮你逃的,是陈简要你走。”陆衡是肯定的语气。
窈窈视线微落,看着陆衡展开的指,哑声再道:“同陈简没有关系,这是我……”
“我并没有猜错。”陆衡打断她,苦涩痛苦地说,“你突然对我好,确实是在同我告别,你打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要走,不会同我回京,陈简是个意外,他要你走,你答应了,但你要走,并不需要他的帮忙,而他还是利用了你,你没有拆穿他,是不想我同他生隙。”
窈窈的呼吸越发地困难,她无声地发颤,他……发现了。
陆衡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肯定而痛苦的:“拿到中济残族宝藏后,你便能走了。”
窈窈的眼泪悄声落下,砸在她的裙子上,无声地浸没。
“你一直都准备走,却一直没有离开,因为所有人都觉你亏欠我,三公主劝你爱我,劝你让我欢喜,你不忍,你犹豫,你忍着我的无礼和强横,你想了一个月,最后决定,回到京城前,安慰我,给我温柔,算是好好的道别。”
不是这样的,但这句话窈窈说不出口。
她想和他在一起,不是因为别人的劝说,更不是因为觉得对不起他,她只是喜欢他,她只是忍不住,只是舍不得。
“因为三年前,你死在皇祖母面前,所以你不会允许自己回京,不管出于何,你都不会允许自己再回来。”
窈窈承认,她不允许自己回京,是因为害怕。
死而复生这种事,便是在现世也是离奇荒谬的,更何况是在大周,她不敢想他知道这些后,到底会把她看做什么,旁人她不在意,可她不想他会将她当做旁的。
她怕他知道另一个真相,怕他知道她欺骗他的远不止栖梧行宫之事。
“我早该明白,江州那颗药不是普通人能有的,可是你同我一样是人,普普通通的人,你甚至连武功都不会,我欺负你,你都打不了我,可你又是最不普通的人。”
“痴傻十四年的姑娘,突然变得聪慧,还有一手常人根本及不了的好厨艺,这本就离奇。在江州时,你说话也不像现在,总说些我与你那两个随从都听不懂的话,你的性子也不像侯府小姐。”
窈窈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偷偷擦了泪,他早就觉得她有问题,他到底是不一样的,他又不笨,她露出那么多马脚,他怎能不怀疑,方才太皇太后说出真相,她看到他眼里有许多她都形容不出的东西。
可,他眼里没有害怕。
“你说你有非嫁不可的人,我看你当时的模样定是会嫁给那个人,你因郑氏陆晟被迫嫁给我,却没有半分难受,你只是有点怕我,但你在王府里并没有不开心,可你并不是愿意被人随意安排的人。”
“你知道陆徖对我的恶意,知道域疆冰草有问题,可你在此之前从没有见过陆徖,陆徖城府极深,朝中口碑一向是好的,也没有与我明面交恶,你的父兄远离朝政,根本不知其中,你不可能在不认识陆徖的情况下知道陆徖心中的计谋。”
“陈简带三公主第一回来王府时,你私下求三公主护我一月,五月初到六月初,这恰是我准备除陆晟郑氏的日子。”
“只有陆彻,你不知道他的身份,因为他没有告诉你,可知道后,你没有害怕过,甚至还很欢喜,我起初以为你对他有意,后来才知并不是,我当时就该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可我当时怎么也不会那般想。”
“牡丹宴遇险,你难受,我安慰你,你哭得更厉害,我以为你是害怕,如今却是明白了,你并不怕死,你是怕死不了,你当时知晓陆彻身份后之所以欢喜,是你以为他会杀你,现在回想,牡丹宴之后,你一直都想着出去,就是想给人杀你的机会。”
“为何会有人千方百计想死?”
“我只能想到,或许死对你来说,并不是结束。这种想法太过荒谬,我不敢这么去想,或者说,我不愿这么去想,如果是真的,我们之间便存在着更难跨越过去的东西,可现在,我必须承认,这是最有可能的。”
窈窈唇瓣颤动,他什么都猜到了,甚至连死对她来说不是结束,这种远超于他们认知的事都猜到了。
“我其实知道,坤怡宫时,你并不想接受我,可我不想承认,我安慰自己,我骗自己,我跟自己说,不是,你是爱我的,你只是一时吓坏了。”
“我以为你是爱我的,也一直骗自己,你是爱我的。其实,你并不是爱我,你只是可怜我,是我自己一直要骗自己,是我一直不愿看到真相。”
“那封信有些不是真的,但你可怜我同情我,认为我命不久矣,所以照顾我,对我好,这是真的。所有人都误以为你爱我,就连我自己都这么认为过。”
“而你不愿让我知道你中了七日葵莲,是因为我在坤怡宫说的那些话,所以你心里……所以那封信……”
陆衡并没有办法将所有的话说出,他终于放弃去握根本握不住的月光,他自嘲而苦涩的笑,慢慢看向了窈窈,从怀中取出窈窈的项链:“拿到中济宝藏后,这条项链的宝石便变作了红色,世间千奇,何事不能有。你常看着这条项链发呆,你说是你自己的东西,可你没有告诉我,这是突然出现的东西,你能不能离开,应当同这条项链有很大的关系。”
最后一句话,他并不是全然地肯定,他又笑一下,越发苦涩地道:“你从来都不需要我,更不需要我的身份和东西,这一切我早该想明白,我却一直不愿意想明白,我说你蠢笨,其实是我蠢笨,是我要自己蠢笨却不承认,反说你蠢笨。”
窈窈想要辩解,可她骗了他许多许多,与骗他的相比,她所谓的真心的,显得可笑。
陆衡笑了一下,慢慢起身,手中那条项链落下,划出一道银色弧线,他勾住那条项链,紧握住,道:“你与三公主说的那些三年之类的话,也并非是一时兴起随口说的。”
窈窈慢慢地起身,他连这个都知道了。
陆衡上前,他又笑了:“我以为只要我不允,你就没有办法离开我,我以为只要我把你留在身边,你总会喜欢我,就算我强横无礼,可是我是君王,谁也不能指责我,你也不能拒绝我,久了你就会知道,你不能喜欢别人,你没有办法喜欢别人,除了喜欢我,你别无选择,你只能死心塌地地爱我,一辈子都给我。”
窈窈别过脸去,蓦地,脖子一凉。
陆衡为窈窈戴上项链,眼睛里渐渐没有了光,他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你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或者说,我已经知道了很多,只要你离开,我便永远也不会找到你,正如你不在的三年。而诚平侯府并不是你真正的家。”
窈窈心口生疼,他都知道。
“我不该是死缠烂打的人,我看不起那样的人,我是君王,我有作为君王的骄傲与尊严,除了男女情爱,我还有江山社稷,我不是一个为了女人要死要活的蠢货。”
窈窈眼角红得吓人,看向他:“陆衡……”
“什么也不必说,你……”陆衡打断她的话,他明白这一次分开,再不会见了,这句简单的话,太难说出口。他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无所谓,假装说的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他也有骄傲,不想让她觉得他就死乞白赖地要她爱他,那样的他她更不会爱,她也许更看不起。
他哑声:“我有事先去处理一下。”
他离了五六步,陡然一止,回头看窈窈,艰难地再次开口:“扰了你那么久,你多少先……”
窈窈垂下长睫掩住眸中急剧汇聚的雾气。
他止了言语,心口生疼,再简单不过的话,终究是说不出口了,他慢慢收回视线,良久后,嘶哑道:“先歇会儿用点膳再走。”
“我在江州时说的非嫁不可的人,是你。”窈窈的眼泪终究还是溢出了眶,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可她没有勇气看陆衡,她背过了身去,“我知道我会在三年后嫁给身为静王的你,我必须要嫁给你。”
陆衡一滞,视线再次落到窈窈身上。
“就像你说的一样,我知道你们许多人的事,甚至是每一个人的事,我知道你的一切,什么都知道了,唯独不知道,江州那个人是你,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关于你的命运,已经被我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