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窈怔了许久,她没有看岑悦,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往殿外走。
岑悦忙拿了丝履来,道:“夫人,您没有穿鞋。”
窈窈没注意岑悦等人,夜间的凉风从外头吹进来,数千竿的紫竹将宫殿掩着,自内殿殿门出,便是一个极大的露天浴池,池旁是各色蔷薇玫瑰,浴池早收拾妥当了,撒了香露花瓣等物,稍远些还有一眼活水清泉。
栖梧行宫是避暑的行宫,殿中格局与京中大不一样,行宫内的殿宇,内外殿各有殿门,内殿通私园与浴汤,不是外人能入的。
这是紫竹殿,她来过。
薄紫色的纱幔随风大幅地拂动,窈窈抓着一片纱幔,上头是用金线绣的蔷薇花。
她愣愣地转身,这才注意到岑悦,疑惑不安地问:“我怎么在这?”
陆衡又在哪里?
岑悦正欲答话,外头忽地响起一阵声响,陆衡不甚高兴的声音从殿外入了窈窈耳中:“皇祖母、姑婆,窈窈不大舒服,在歇着,明日再见你们。”
太皇太后拧着眉,是三年来少有的严肃面色,她的声音很沉:“谁人都能唤作窈窈?”
岑悦忙取了深紫色繁花大袖为窈窈披上。
窈窈身形猛然一滞,顾不上岑悦为她披上的衣袍,疾步冲向内殿的小花园。
岑悦并不知下船前的闹戏,赶紧拦住要逃的窈窈,她与岑乐并不是在宫中伺候的,也不知道太皇太后究竟是何性子,但她主子这般要逃定是不妥的,哪有见太皇太后躲的,她惊道:“夫人,您这是做什么?这般不妥!”
窈窈的力气大不过岑悦,她急得要哭,道:“岑悦,赶紧放开!”
“再大的事也有陛下在,您怕什么?”岑悦死死拉住窈窈,她也听得出太皇太后的语气不悦,可陛下怎会让人欺负夫人。
“你不懂!”窈窈赶紧去摸脖颈,她面色一变,惊问,“我的项链呢?”
岑悦茫然,还未答话,陆衡并太皇太后几人便转入了内殿。岑悦赶紧给太皇太后行礼,“属下参见——”
太皇太后目光落在窈窈身上,浑身猛地一震。
“啊——”
一声惨厉的尖叫乱了岑悦的行礼,苏嬷嬷惊叫指着窈窈说不出话,当即晕了过去,旁边的宫人皆被苏嬷嬷吓了一跳。
太皇太后脚下一软往前倾去,半个身子落了地,这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她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身旁的大宫女吓了一跳,赶紧跪下搀扶。
窈窈脚下灌了铅似的,动不得也再跑不得,她的膝盖好似挨了一击,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太皇太后面前。
太皇太后煞白着脸。
明华脚下亦是发软,身形一晃,瘫坐在地。
敏娘赶紧去扶明华。
明华攥住敏娘的手,起不来身,她不敢相信地摇头,颤抖着指着窈窈,道:“这是怎么回事?这……这……”
敏娘心里不安,她早猜太皇太后与明华不能毫无芥蒂地重新接受窈窈,她小心翼翼地道:“大长公主,是窈窈回来了。”
敏娘这一句话出来,太皇太后明华二人的脸又白了几分。
“窈窈?!”明华的模样与见鬼差不多,“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桑草同一个小宫女将太皇太后扶起。陆衡将跪着的窈窈带起,他并没有看旁人,只同窈窈道:“我在这。”
这一句话是何意思,众人都明白。
太皇太后几人面上的血色早褪干净了。
陆衡觉到窈窈在发抖,又见窈窈连鞋都没穿,面色越发地沉,他尽量缓了语气,道:“皇祖母、姑婆,窈窈身子不适,过几日再见你们,让皇祖母和姑婆担心,是孙儿的不对,皇祖母与姑婆既到栖梧行宫,便在此歇几日,再回京中。”
他说罢这些,就示意于溯让人请太皇太后与明华出去,窈窈低下头不敢出声,浑身止不住地发颤。
太皇太后稍镇定些许,她看于溯一眼,于溯不敢放肆,太皇太后上前拉住窈窈,窈窈一个震颤,仍不敢抬头去看太皇太后。
陆衡扶抱住窈窈,自然地将窈窈的手从太皇太后手中抽回,微微侧身将窈窈护在身后,再次道:“皇祖母,窈窈身子不舒服,孙儿过几日再带窈窈见你。”
陆衡的态度是强硬的,并没有同太皇太后商量的意思。
太皇太后未理会陆衡的话,箭步冲上前拽住窈窈,看着窈窈的面容,颤抖着哑声:“你、你是……”
窈窈艰难地抬了眼眸,没能说出话。
陆衡抱着窈窈发抖的肩,再次道:“皇祖母,窈窈这几日身子真的不舒服,我先带窈窈去歇着,待会儿孙儿就去见你,有什么事问孙儿,您与……”
“衡儿,窈窈早就死了!”明华忍不住吼出打断陆衡,她快步上前,再次看到窈窈,却是犹豫了,“这、这如何可能……你到底是谁?”
陈简猛地一滞,死?
这句话陆衡怎么都听不明白,他觉荒谬可笑,紧拧起眉,因为听到死字而不悦:“姑婆胡说什么?”
明华厉声:“衡儿,窈窈死了,窈窈早就死了!”
陈简震愕道:“大长公主,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华一时乱了方寸:“窈窈三年前便死了,这绝不可能是窈窈……”
太皇太后猛地扬声:“明华!”
“我想先休息一下,我……”窈窈僵硬地抽回手,她不敢看陆衡,也不知还能跑去哪里休息,她的项链,在榻上?
对,一定是在塌上,丢不了的,窈窈想冲回榻去,只一步,便被陆衡抓住手带回身边。
陆衡浑身震颤,面色煞白,眼眸是猩红的,脑海中断开的那些疑点一点点地编织在一处,窈窈所有的异处再次放大,他握着窈窈的手都是颤抖的:“什么意思?姑婆、皇祖母,把话说清楚,我听不懂。”
殿内死一般地寂静,明华悔了。
“皇祖母!”陆衡颤抖地提声。
太皇太后终于再次开了口,她看着窈窈一字一句地说,从窈窈中七日葵莲,到窈窈同她的安排,到窈窈死在她怀里,沉在锁凰河。
不相干的人早被屏退了,殿中不过太皇太后几人,并着几个知情却不知真相的侍从。
陈简呆怔地立着,许久后,嘴角溢出一丝嗤讽的冷笑,这算什么?这如何可能!如果洛窈宁不是同人私奔了,而是死了,那面前的人又是谁?这个洛窈宁绝不可能是假的,若是假的,陆衡和敏娘怎会认错!在默刹、在船上,洛窈宁的表现都不是一个假冒者。
“窈窈的棺还沉在锁凰河。”太皇太后的声音极沉重。
陈简只觉都是胡说八道,若是太皇太后说的都是真的,洛窈宁真的死了,那现在这个又是谁?七日葵莲,那岂是能解的!若七日葵莲能解,姑姑又怎会死在郑氏手里。
窈窈努力扯起嘴角,想笑一笑,可怎么也笑不出了,敏娘上前拉住窈窈的手,崩溃地大声道:“不可能的,太皇太后,这就是窈窈!”
太皇太后看着窈窈,眼角滑落一滴清泪,再没有说出话。
如果洛窈宁早就死了,是太皇太后亲手封了沉棺,将洛窈宁的尸身沉入锁凰河,那面前的人能是谁?难不成还能是妖怪不成!
陈简彻底明白了,如果洛窈宁真的死了,中七日葵莲死了,那面前的人就不可能是洛窈宁,而这个人若是洛窈宁,那便……不一定是人。
死而复生,还是三年后死而复生,这绝不可能,怎会有这般荒诞的事!
他不认这,反问:“太皇太后确定真的是七日葵莲?”
“起煊,”太皇太后晓得几人心中难以接受,道,“哀家亲眼见葵莲开在窈窈身上,邵太医亦知情,那几日都为窈窈压毒,一切都在哀家眼前,哀家如何不能确定,难道你以为,七日葵莲都能有假吗。”
“苏香也知此事,方才是被吓到了。”明华哑声,苏嬷嬷方才是什么模样,所有人都看到了,她又不大肯定地道,“许是有什么误会,只是太……”
她竟不愿说面前这个女子许只是恰好生得与窈窈一般模样,怎可能有这样不差分毫的人?
“我、我去换件衣服。”窈窈抽回手,却被陆衡以更大的力气攥住,随后便落入陆衡颤抖的怀抱。
陆衡紧抱着窈窈,太皇太后与明华的话在脑海中不住地响起,那都是什么笑话!都在胡说八道什么!
窈窈下巴轻抵在陆衡的肩上,长睫一颤,泪落在陆衡白缎锦袍上,她想开口说点什么,到了嘴边却什么也没有了。
太皇太后转身的瞬间,眼里的泪倏然落下,她疾步出了紫竹殿,敏娘面色惨白,她想问,却问不得,被明华带着一块出了殿。
殿内又只剩下陆衡与窈窈。
七日葵莲是什么样的东西陆衡再清楚不过,她曾经在他面前一点点地死去,他却没有发现。
他当真可笑,整整三年,他都没有发现这其中的问题。
窈窈张张唇,还是没说话。
“对不起。”陆衡心口有如刀剜,“我太过自负,明明都是有问题的事,我却一直没有看清,我现在不明白,我到底是不愿看清,还是不敢看清,而非我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