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知津道:“我不,我就要阿摩姐姐,我最喜欢阿摩姐姐。”
古夫人微微一笑:“虽是出了点事,但看起来这两个孩子感情倒是更好了。”
温岚的面色也温和了一些,温和地让姜知津离开,姜知津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书房内只剩下父女俩。
温岚一时没有开口,屋子里里静了片刻,温摩照嬷嬷的教导低着头,忽地温岚的声音响在头顶:“阿摩,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温摩一惊,脸上疑惑道:“我不是说了么?”
“你还想骗我?”温岚沉声道,“墙边的枝桠上有你两人的足印,你们是自己爬墙出去的。”
“……”温摩重新低下头,只好把锅往姜知津头上甩,“是津津要我带他出去玩。”
“那黑衣人是怎么回事?你们当真遇到了么?”
温摩迅速回顾一下自己的谎言,随即找到了一个大大的漏洞——他们去乐坊避难,乐坊云集之处皆是繁华之地,黑衣人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路紧追不舍?不说乐坊都是姜家的生意,自然会出面救自家二公子,就是巡街的捕快看见也不会坐视不管。
“我们翻墙出去,就在外面的小巷里遇见了黑衣人,他们把我们抓上马车,后来我带着津津逃离,故意打翻了许多摊子,专往热闹的地方跑,那群黑衣人才不敢追了。”
温摩说着这些的时候,恍惚间有一个想法——打翻摊子,跑向热闹的地方,这都是姜知津做的,他难道也是为了甩脱什么人么?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被她甩开了,她怎么能怀疑津津?他只是个单纯的孩子!
这番说辞较为缜密,温岚点点头,负手踱了个来回,开口道:“阿摩,越大的世家,水越深,里头的情形越复杂。你嫁进姜家之后,千万要谨言慎行,不可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像今日,若不是你们自己出去,那些人也找不上你们。”
温摩乖乖道:“是。”
“我知道你在南疆长大,对京城的种种规矩都不习惯,但既然来到了京城,只有适应这里的规矩,你才能好好活下去。”温岚语重心长,“去祠堂把《女则》抄一遍,不抄完不许出来。”
“又抄?!”温摩苦着脸,脱口而出。
温岚疑惑:“你抄过?”
温摩总不能说自己上一世抄过,只道:“我最怕写字,所以,梦见过自己抄女则。”她朝温岚行了一礼,“那女儿去抄了。”
温岚看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几分柔软神情。
梦里的事也当真,真是个孩子。
他随即叹息起来,这样的孩子气可没办法在姜家站稳脚跟啊。
还有那黑衣人……
温岚在书案后坐下,眉头皱起,陷下了沉思。
*
温摩讨厌祠堂。
仡族人不起墓,没有墓碑,也没有灵位,死后便化为灰烬消失在大地上,从此只存在于亲人心中,在年节时才会祭祀。
中原却是把这些木牌当作死去的亲人,长年地供奉香火。
温摩也讨厌写字。
虽然是从小就学,但她向来是能逃就逃,所以长到现在,一手字依然是歪东倒西,乱七八糟。
温岚还派了两个丫环在门口守着她,隔着一扇门,丫环们的声音隐约传来:“听说是喝醉了……”
“哎呀,定亲当日,未婚夫妻就一道出门,真是笑死人了,现在竟然还要留下来过夜……”
“一个傻子,一个蛮子,倒也般配……”
这种背后嚼舌根的,也非常讨厌。
温摩侧着耳朵,提着笔,心中转着念头,想着怎么收拾这两个丫环,忽然窗上“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人跳了进来。
第11章 十一
这人落地的姿势相当不敏捷,直接扑到了温摩脚下。
且动静太大,门外的丫环都听见了。
“什么声音?”她们推开门。
温摩一脚把人踹进了桌底下,深蓝色桌布直垂下来,挡住了丫环们的视线。
“风把窗子吹开了。”温摩坐在桌前,认认真真抄女则,“快关上。”
“没风啊,怎么就开了?”丫环们嘀咕着,关上窗子,带上门出去。
温摩的裙摆被扯得动了动,一颗脑袋从桌子底下探出来,姜知津低声唤:“阿摩姐姐……”
他的发丝虽有些松散,但笑容明媚,眼睛闪闪发光,温摩只觉得昏暗的祠堂顿时明亮多了。
温摩瞧了瞧门上方向,扔下笔,钻进书桌底下,声音压得轻轻的:“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姜知津眸子漆黑,认真地说。
温摩笑了。他长得这样好看,嘴又这样甜,得亏知道他是个傻子,不然真的很少有人抵挡得住。
姜知津知道她不信。
他很早就发现了,有时候越是说实话,人们越不会信。
与温岚交好的多是武将,酒量都不差,于是今天的晚宴上,下人搬上了一坛冰雪烧。
武将们用海碗喝酒,在客人们啧啧赞叹声里,大约都觉得自己是海量,因此越发豪爽,喝得越快。
已经见过有人对着酒坛直接喝的姜知津,心里头轻轻“呵”了一下。
温摩喝酒的样子宛然便在眼前:她捧着老大的酒坛,手臂看起来明明那样纤细,却十分有力,酒坛稳稳地,半点也没有洒出来,不像这些人,喝半碗洒半碗,形同儿戏。
温摩放下酒坛的时候,衣襟上干干净净,只有嘴唇上有一抹湿亮,衬得唇色分外红润。
笙歌悠扬,欢闹声声,姜知津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这种跳动非常迅疾,非常猛烈,像一只巨大的手掌从他的神魂之上抚过,转即又消失了踪影,只留给他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好像有点空虚,有点寂寞。
他当了这么多年傻子,早就习惯躲在躯壳后面用另一双眼睛看世人。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醒我独睡。
孤独么?孤独。寂寞么?有什么好寂寞?尘世如戏台,他人全是戏台上的戏子,他是自在的看客,看戏看得有趣极了,寂寞个什么鬼?
可那一刻,这种从未有过的情绪被唤醒,让他忽然也想喝一碗冰雪烧。
不用他开口,那帮灌了两碗酒便已经眼睛发直的武将们找到了他,笑嘻嘻跟他敬酒。
他知道其中有几个是姜知泽的人,大约是想让他在酒席上出丑。
他笑得比他们还要开心,接过了一碗,然后咕咚咕咚一口喝完。
然后在大家的叫好声里,往案上一趴,脑袋一歪,睡着了。
按照礼俗,从定亲到成婚这段日子里,男方与女方理应将彼此之间的接触减少到无,男方绝没有留宿的先例,但人已经醉成这样,也不好硬抬回去,温岚忙命人扶姜知津到客房休息。
客房中,下人带上房门出去。
原本已经醉死过去的姜知津睁开眼睛,眼神清明澄澈,没有一丝醉意:“无命。”
屋内无声无息多了一条人影。
“去厨房给我偷一只烧鸡。”
这大约是无命一生之中收到的最荒谬的命令,他冷峻的面庞头一次出现了名为“惊异”的情绪,“你真喝醉了?”
“让你去你就去,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姜知津坐起来,感觉到自己两颊在发烫,唔,温摩喝完酒可是脸不红气不喘,比起她,他的酒量还是差了些。
无命很快拿来了烧鸡,用油纸包得妥妥当当,姜知津对着镜子将自己的头发弄乱一些。
无命看了半天:“你到底要干什么?”
“温岚没那么好糊弄,阿摩骗不过他,我得去看看她。”
无命呆滞了半晌:“……你不会真喜欢上她了吧?”
“她是我未婚妻子,我不喜欢她,喜欢谁?”姜知津在镜子里对他微微一笑,笑得眉眼弯弯,人畜无害。
无命浑身一寒。当初他就是被这个笑容所欺骗,被哄得为他卖身效命的。
“她把有人追杀我的事告诉了温岚……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姜知津摸着下巴,“这对父女到底知不知道那是姜知泽的人?他们自己又是不是姜知泽的人?”
无命没有说话。
他早就习惯了。姜知津的询问从来不是为了从谁那里得到答案,只是自己跟自己对话。
姜知津推窗之前,已经在窗外站了有一会儿。
隔着窗缝,他看到温摩那双拿弓/弩、搬酒坛时都稳如磬石的手,握着一支小小毛笔打颤,抖吧抖吧半天才写好一个字,写完就像是用了千钧之力似地,要叹老长老长的一口气。
……有点可爱。
他知道他是真的想她了。
京城这个大戏台,他已经看了许多年,戏子与篇目已经是千篇一律,听到上一句就知道下一句是什么,毫无惊喜。
但温摩不同。
她身上有股来自山林深处的、蛮横而天真的生命力,让这死气沉沉的戏台活泼了不少,他好像永远也猜不到她下一步要做什么。
比如现在。
“我听说你喝醉了?”桌子底下的空间狭小,两人已经是耳鬓厮磨,换任何一位贵女,大概已对羞得满面通红,但温摩还凑得更近了一点,吸了吸鼻子,“唔,冰雪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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