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周像是挑衅一般,又说:“我本以为殿下会厌恶极了您,未曾想会是这样的结局。”
当年两头挑拨,故意离间,就是他谢不周的手笔。
戚昀将满满一盏冷茶浇到他头上,又掸了下袖口,漫不经心补上一句:
“手滑了。”
谢不周的白衣滚上污渍,拇指擦过眼角茶水,抬起头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比起整天端着温文尔雅面具的谢大人,这样才是孟怀曦曾经熟悉的谢不周。
戚昀拉着孟怀曦坐在谢不周对面。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谢不周扬唇笑了一下,却半分不达眼底。“是我做的没有错。”
“联合前雍旧党,煽动齐州山匪,勾结承恩侯谋逆,这些都没错。”
戚昀手搭在她的椅背上,是一个宣示主权的姿态。
孟怀曦听着,忽然道:“我从前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大事能绊住你谢不周的行程?这下倒是想清楚,当年南地的风言风语,各路起兵的由头,全然都你的手笔。”
她说起这话时,却已然很平静。只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谢不周一哂,目光有一瞬间波动。他顶着戚昀恍如实质的眼神,替她满上一杯新茶。
“殿下都知道了,何须来问我。”
孟怀曦接过来也不喝,只把玩着杯子。她这样沉默了很久,忽地抬眼道:
“原因呢?”
谢不周说:“谢家百年族姓,净毁于怀雍一息。”
“我的族人本没有错,却被迫流徙于漳泽荒地。我族百代筹谋,岂因一人生变?”
孟怀曦点点头,脸上笑意尽消了。
他说的这一人或许是她,也或许是她手腕算不得宽和的父皇。
谢氏一族真的无错吗?不然。
她看过当年的卷宗,牵连全国的科举贪腐案,分明就是曾经的谢氏族长、谢不周的叔叔亲自牵头筹谋的。
留下谢家长子,可能因为她,也可能因为帝王的一念之仁。
当年可以全然信任的至交,何时变成这样的呢?孟怀曦说不出来。也或许,打一开始她就看错了人。
她从前想做的事很多,苏狸、苏越、姒玉甚至谢不周都算得是她心腹。
他们曾经想创立一个天衍书院,不拘族氏名姓,不问来路出身,也不只教孔孟经义,算筹技艺三十六般行当,门门都可成科。
可就是这个曾经畅想过的、如同净土的书院,却成了戕害稚子、荼毒百姓的邪道。
这个曾经同行过的、引以为傲的伙伴,更成了刀剑相向的仇敌。
反而处处戒备时时提防的暗探,成了唯一保全她预想的、可以依靠的枕边人。
孟怀曦不知道七年之后他重新拖怀玺下水是为了成全自己的野心,还是其他更不可言说的目的。
但她现在一点也不想知道了。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是有保质期的。
这样不合时宜的旧交,早该被快刀斩去。
“以前总以为你我都是不俗的,原也不过是凡夫俗子。”
人人都有私心,没有例外。
孟怀曦敛起袖子,以茶代酒,在案几上洒出一道弯月的痕迹。
“不送。”
孟怀曦将和田玉制成的茶杯一抛,主动握上戚昀垂下的手掌。她偏头朝他笑了一下,像往常每一回。
“走吧。”
戚昀堂而皇之将她揽入怀中,跨过门槛,在雕花木门关闭前往扫了一眼,张口留下一句无声的宣告。
谢不周垂下眼,手指执壶往酒爵中注水,刚刚他留下的那三个字是:
你输了。
是啊。
谢不周将青铜樽中酒液一饮而尽,惯常上扬的唇线紧绷着。他竟然在这千金难换的美酒中尝出了发涩的味道。
从一开始就默认自己认输了。
*
孟府旧邸也在越城之中,占地还挺好,坐落在越城最繁华的主道上。只是主家都搬走了,只留下两个日常洒扫的老奴。
越城人敬重孟大将军捐躯为国,自发拘着自家爱捣蛋的孩子,几乎无人会到街巷深处叨扰。
这门前便少有人烟,总是有些寥落的。
他们今日没有乘马车,一路步行而来,顺道尝了尝越城街头最地道的小吃。
城北专贩糖水的小巷里卖的砂糖冰雪冷元子当属一绝,只可惜身边的男人不准她贪凉,只堪堪用了半碗。
戚昀手里抱着三四个纸袋,腾不出手。孟怀曦上前敲了敲铜环。
虽然这里往来的人很少,但朱漆大门依旧鲜艳,门口卧着的石狮子也锃亮如新。
守在这里的孟府老人定是尽心打理过的。
孟怀曦漫无目的想着,大门骤然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灰衫打扮的老者,那老奴抬头瞧过,顿时惊喜道:“大小姐?!”
越城只有一个孟府,是不兴族里那一套字辈排行的。孟珍珠来得迟,她从前是府中唯一的小辈,乃当之无愧的孟大小姐。
孟怀曦笑着点点头。
老奴别过身擦了擦眼泪,佝偻着身子要去迎她。
孟怀曦赶忙:“您是府上老人了,不兴这样的礼。”
老奴哎了声,目光停在略略落后几步的戚昀身上。从前大小姐身边,可没有这等才俊啊。
茫然道:“这位是?”
孟怀曦顿了一下,“是……”
戚昀接口道:“姑爷。”
老奴差点喜极而泣:“大小姐招了夫婿回府,老爷夫人泉下有知亦能安心了!等来年诞下麟儿,咱们孟府可也算后继有人!”
这就是把他当上门女婿了。
孟怀曦侧头瞧了瞧戚昀,神色古怪起来。长这样的,能是她养的小白脸么?
看着就不像啊!
戚昀并不否认,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面上瞧不出多大的反应,弯起的眼尾却平白暴露了他的好心情。
孟怀曦:“……”
上赶着当上门女婿,什么毛病。
第58章 琴曲
与上京中的府邸不同, 此处极具越地特色。
庭间湖沟塘堰星罗密布,整座府苑皆是依水势而建。游廊下石墙爬满粉白藤萝,芭蕉新叶葱茏。
仰止苑是原主的小院, 坐北朝南, 占着孟府风水最好的地段。草木幽深, 山石交映。池塘里养着睡莲半开半合, 花圃中各品相的兰花排列有序。
比她走时还规整了不少。
而拙政园是孟将军与夫人住的地方,离仰止苑不远, 只隔了两道墙。
但与仰止苑的曲径通幽不同,这里独有一派行伍人家的豪迈。山石小景中藏的不是山水绿植,而是一方不大不小的练兵场。
靶子上箭痕和月前没什么区别。
孟怀曦扫了一眼,只觉很亲切。她当初就是在这里捡到被府中下人欺负的孟珍珠,小丫头红着眼据理力争的样子恍然还在眼前。
孟怀曦一边拂来廊间垂下的细柳, 一边偏头问:“刚刚怎么不解释?”
是正常询问的语气。
但她眼角眉梢俱是不加掩饰的揶揄,活像一只摘得葡萄正洋洋得意的小狐狸。
戚昀负手, 好整以暇道:“你是我的,同我是你的,有区别吗?”
孟怀曦想了想,好像真没什么区别。
不对, 什么你的我的, 平白臊得慌。孟怀曦以手作扇,在脸颊边扇了扇。
她从前以为自己就是个脸皮厚的,没曾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戚昀忽地道:“娘子?”
“……”
孟怀曦整个人骤然熟透了。
戚昀却不肯放过她,长眉轻挑。
“礼尚往来, 阿萤是不是也当改口了?”
孟怀曦张了张口, 差点没被他带偏。
他们现在是未婚夫妻,哪有这么快改口的!
但戚昀过分锐利的脸近在咫尺, 温热的鼻息扫在她脖颈边,平常端肃冷凝的气势变得黏黏糊糊,总叫她有种难以喘息的凝滞感。
“瞧着时候不早了,等整理完东西怕是来不及拜会崔先生,我、我先去了。”
她说着,快走两步穿过廊芜,也没管戚昀,先行溜去了仰止苑。
“松子糖不吃了?”他举起手中纸袋晃了晃,扬声缓道。
“都送你!”
戚昀喉头一滚,站在原地低笑出了声。
小姑娘的背影越跑越远,途中差点一个趔趄,还好扶住了廊柱,只是脚步明显不如平常稳当,想是心绪大动。
他咬了一口松子糖,意有所指般悠悠道:“下一回,可不会这么容易了。”
……
孟家对于他们来说,着实关系过于复杂。戚昀此行是陪着孟怀曦探访故地,也是意在打理旧交遗物。孟将军走得突然,手底下有很多要紧的文牍没来得及移交,许多事都成了无头悬案。
戚昀在孟将军的书架墙边敲了敲机关暗括,暗格应声打开。
而孟怀曦坐在曾经的闺房中,将几个月前匆忙之中没来得及打理的东西整理出来。她此行还有一个目的,是想给原身立一个衣冠冢,打算将人安葬在孟将军夫妇身边。
要立衣冠冢,自然需要原主旧物,再加上她带来的安魂物什,与柳老夫人想带给孟夫人的长命锁等等。
都是些琐碎的小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