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呢?
他眼瞳赤红,手指不知疲倦似的反复地刷新着当前界面,宛如即将渴死的人在用最后的力气刨撅着微微湿润的土壤。
这个,之前口口声声宣称着“我这人一向靠谱,出事最靠得住,信我没问题”,他什么也没说;
这个,张口闭口“赫皇”、“最喜欢你”,平时以“迷弟”的身份卖人设,他也什么都没说。
这个,平时在酒桌上跟他谈天说地侃大山,两人就差歃血为盟、桃园结义了,他仍然什么也没说……
他的手挡住眼皮,只觉得灯光格外刺眼,热泪从指缝里流出,烫得像是一块扎人的烙铁。
妈的。
是谁都好,是任何人都可以,起码能够证明他平时的小心维护是卓有成效的——来个人啊!
“老赫。”
模糊的呼唤从上方响起,缥缈得宛如来自外太空。
不想听,不想动。
早知道就找个会计算机的,做个只有透视和自动校准功能的脚本了。
不,早知道就应该去找灰烬,让他不要把那个该死的脚本公开出来……
“老赫,别露出这种没出息的死样子。”平稳沉着的女音变得大了一些,朦朦胧胧的人影俯下身,一字一句道,“给我振作起来。”
“……妮子,完蛋了,都完蛋了。”他喃喃着,诵经般机械叫着对方的名字,但从他涣散的眼瞳可以看出,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你他妈给我振作起来!”洽妮把他遮着脸的手拿开,纤长的手指拨开他被汗水泡得湿漉漉的头发,冷不丁地揪起一撮额发,用力一拽。
看对方疼得龇牙咧嘴,洽妮收回手:“清醒点了没?”
“妮子,没救了……这真的没救了。”
“有救。”她冷静道,“芝翠鸟那边还不想放弃你这个代言人,没到死路,他们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末拿赫的眼神骤然爆出了光彩,但又化为无神:“没用的,他们现在已经认定我开挂了,官方出来也没……”
“不,还有救,前提是双管齐下。”
“双管齐下?”
“只要我们能收买玺凛冬,一切都还来得及。”
“收买?”他像是一只学舌的鹦鹉,重复着关键词。
“收买,先给一笔封口费,让玺凛冬对外承认是自己开挂,之后我们再告他敲诈勒索。”洽妮直起身,“没有钱买不到的。他不信我们,那就让你公司去找蒙树,让蒙树去谈。”
*
【好家伙,鸟巢说让技术排查过了,未发现末拿赫有“游戏异常现象”,这不是睁眼瞎吗?】
“鸟巢”是玩家私底下对“芝翠鸟”的称呼,是《决战死亡岛》的出品兼运营公司。
芝翠鸟会偏袒末拿赫,大家都有准备,但没想到的是,它不只是做到这一步,它还打算把事情做绝。
【报!最新消息,鸟巢发的律师函已在路上,下一步就是法院诉讼、对簿公堂!玺哥,危!】
【灰神,危】
这件事一出,许多对法院望而生畏的人顿时替当事人心慌了。
论坛也激烈地讨论了起来,但很快,帖子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手在操控着舆论的走向。
大家都敏锐地发现,这次似乎是要来真的了,在隐秘的暗处,有一股更大的力量下场了。
最后,首页只剩下了一个帖子——
【看样子,末拿赫要战神归来了[滑稽]】
*
玺凛冬的账号,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宛如一个沉寂的坟场,供人随意上香。
田雯凡不太甘心地刷新了一下,确认对方的直播间仍然在封禁的状态中。
“以后还能看到玺哥直播吗?”她的舍友随口问道。
她并没有关注网络上的纷纷扰扰,只是觉得这个猫猫头的直播很好玩,一心惦记着再看一次。
“……不知道。”田雯凡恹恹地回了一句,把界面切回到末拿赫的聊天群。
【我就说吧,赫赫说没开挂就是没开挂!】
【芝翠鸟都出来证明了,真不知道还有些人咬死了说开挂是几个意思】
【都是被玺狗害死了,玺狗开挂还要拉一个人下水,我呸】
……真的是这样吗?
田雯凡看了眼越来越少的群人数,忍不住道——
[蚊子嗡]:我说啊,上次大家也去直播间看过的吧?玺凛冬他打的是最新出的游戏,不可能这么快就出针对性的外挂吧?
[蚊子嗡]:他能打成那个样子,真的需要什么外挂吗?
[蚊子嗡]:更何况,当时赫皇的反应,是真挺奇怪的啊。
“我有点想不明白”——这句话停在了发送框里,再也没有发出去的机会了。
【神经病啊,谁把卧底放进来了。】
这句话后,群界面就关闭了,同时她收到了一条提示——
[您已被管理员踢出该群]。
田雯凡:“……啊?我?卧底??”
不然怎么说爱之深恨之切,田雯凡原本只是想跟他们讨论一下这件事,结果这毫不留情的踢人速度和熟练的封嘴手段,她一下子就恼火了起来。
更令她火冒三丈的是,不知道谁把她挂了出去,于是,没过多久,她的手机就叮叮咚咚地收到了一连串的求加好友的消息。
只是验证信息显得不太友好——
【劝你不懂就闭嘴,别瞎bb,不然只会显得自己很傻缺】
【赫皇没开挂,问谁都是没开,懂?】
田雯凡:“???大家都知道他开挂了!”
【谁?有谁说?你倒是举个例子啊】
田雯凡立刻打开蒙树视频,正想雄赳赳气昂昂地把视频甩对方脸上,却发现——
灰了。
那个收藏夹,所有的视频都失效了。
不是制作者自己删了,就是管理员判断“不符合网站要求”给封了。
搜索“末拿赫”,一片干干净净,仿佛白茫茫雪掩的大地。
她愣住了。
“见鬼……”
她打开论坛,也没有人在讨论这件事。
她反复地刷新着界面,才发现一丝端倪——
每次有人提及这件事,只要她再刷新一下,马上这言论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一朵浪花淹没在海水中。
“管理员是24小时住论坛了吗?”
她不甘心地又点开自己关注的主播们,吃惊地发现,这次居然全员噤声了。
只有一个主播隐晦地表达了不满——
“好了,别问了,我还要恰饭的,谁敢得罪皇太子啊,要不要命了,笑。”
粉丝们都表示理解。
没过半个小时,这条动态也消失了,主播牢骚地又发了条“太子牛逼”。
这条消失得更快,仅仅存在了十来分钟。
田雯凡手脚冰凉,她突然意识到,这不再是主播之间的恩怨纠纷了。
在末拿赫的身后,有一股更大的势力悄无声息地入了场。
也无外乎主播们选择明哲保身,谁想平白吃官司呢?末拿赫开挂这件事又有什么值得说道的,所谓正义不正义的,有时候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只是倒霉玺凛冬一个罢了。
再说了,他也是自作自受,谁让他不肯被外挂杀死呢?只是游戏里输一局而已,又不掉块肉。
是啊,开挂是不对,但他玺凛冬就没半点责任吗?聪明点都该乖乖把第一送到末拿赫手上,你一个小主播怎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说句公道话?这可使不得啊,万一被翻身的末拿赫记恨上怎么办,我还有饭要吃,房租要交,八十岁的老父亲老母亲要赡养……
再说了,公道?天底下哪有什么公道?
于是,整个网站就这么沉默地、置身事外地……围观着。
围观着庞然大物对蚍蜉即将完成一次血腥的绞杀。
一些散户玩家仍在不服输地想要发声,但得到的结果是脖子被吊架狠狠扼住,绳索嵌入肉里,发声越来越困难。
她一个个点进眼熟的账户,看到他们的头像下是鲜红色的冰冷提示——
[该用户已被永久封禁。]
脚下的小凳子被撤去,颈椎彻底被吊绳扭断,再也吐不出气。
她突然也感觉到了一股难言的压抑,空气仍旧在肺中自由地流通着,但在互联网上,她甚至叫不出任何声音。
闭嘴,闭嘴,快忘记——
庞大的幽灵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活在它的注视下的居民,无一不是大气也不敢喘,只能战战兢兢地用自嘲的语气,打着外人看不懂的哑谜。
换关键词,换缩写,换指代词……
删帖的速度越来越快,一些生活帖子也被波及,整个区怨声载道,但始终挡不住那股强大意志的决心。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放弃,仿佛往湖里扔了一块微末的小石子,涟漪散尽后湖面仍旧杨柳依依、波澜不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什么事都不曾存在。
于是,禁不住陷入自我怀疑——
我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有吗?
真的……有吗?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下滑了一次,突然,一条动态跳了出来。
[泡打粉]:久等。想说的都在图里,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