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琮看着被风吹出窗外的浅纱,声音有些低:“你对文官容忍……是因为吃了这样的亏?”
景元帝叹气:“我已经失去了你娘,不能再失去你。 ”
天下不是打下来了就完了,文官体系,政治沉疴,不重视,不治理,总有一天会被反噬,皇后的死,不正从某个角度说明了这一点?
赵琮抿唇:“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同我说清楚!”
景元帝哼了一声:“你想想你那时候什么样子,我能跟你说么?”
赵琮瞬间安静了。
那个时候的他……心内愤怒无比,自责,愧疚,迁怒,想要立刻持刀把辛贵妃给杀了……当时没有任何证据,他就是觉得娘死了,这个女人一定做了什么,她必须得去陪葬!
可父皇拦住了他。
娘亲去世,父皇竟然不是第一时间赶回来,到家的时候,头七都过了!他没见过父皇掉一滴眼泪,没见过父皇失态哪怕片刻!他要杀了那个妾,父皇竟然还要拦他!
心中愤怒成倍增加,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都接受不了,眼里全是父皇不在乎娘亲,不在乎他,只宠着辛贵妃,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景元帝捧起茶盏:“为将,你很出色,可为君,只凭一腔孤勇,战力刚猛是不行的,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过刚者,易折。皇位至尊,高高在上,却也不是随心所欲的,除非你想当个昏君。想要让国家变得强盛,百姓富足,一切顺着你要的方向发展,势必要做出一些妥协,一些让步,直到你聚齐你最想要的班底,能够指令通达,如臂使指……嗯,做到这样其实也是不够的,人都是会变的,现在的班底稳固不代表以后永远能可靠,你要站的比所有人都更高,看的比所有人都更远,每一天每一天,都要心存敬畏,想更多想更广,你自己都跟个炮仗似的,别人不点就炸了,能安抚得了谁?能做得了什么?”
不轻不重的一通训,训的赵琮耳根有些红。
过往历历在目,和父皇的对话相处,记得非常清楚,都是带兵打仗的人,两个人脾气都不怎么好,讨论一件事不能太咄咄逼人,话赶话急了,父皇会责骂他为什么不能像你母亲那样,成为一个善良阔朗的人,他回了什么?他怼回去,说善良阔朗有用么,他如果是那样子,早和娘亲一样死了。两个人说话很少提起娘亲,一旦他说了,父皇说不许你提你娘,他就会反问皇上是不是在害怕什么?不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
父皇说教了那么多遍,为什么总是记不住,水至清则无鱼,不可以那么刚!他回了什么?他说有用么?你这么干了,容忍了这些鱼,娘亲不还是死了?父皇说可以马上打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辛家文官派系,威望甚高,大景现在很需要,他回所以你有二皇子不就够了?你可以杀了我,刚好给他腾位置……
每一句话都比上一句更扎心,每一次见面都比上一次更难过,父子俩的对话越不过皇后的死,关系越来越僵硬,姿态越来越难看。
可如果跳出所有去看,一直走不出去的并不是别人,是他自己。是他不想接受事实,是他胆怯。
每一次父皇叹气,愤怒,甚至严厉惩罚,都源于对他的期待。爱之深责之切,父皇在坚守,也在等待,等他成长的更加坚韧,更加勇敢。
这个局里,到底谁是磨刀石,谁是被小心呵护的那个人,他自己从来心里有数……
赵琮羞愧的想要谁来扇他一巴掌。
这些年来,父皇后宫没有添人,辛贵妃说是宠妃,事实上看来并不是,那这么多年来,对娘亲之死自责难过的并不只他一人,父皇也是,他凭什么这么对父皇?只因他是孩子,所以就能任性么?
“父皇,我……”
赵琮到底是从小打着仗长大的,流血不流泪,有些话哽在喉头,怎么都说不出来。
“行了,”景元帝哪能不知道自己儿子,“养你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说好听话的,这都小半天了,你还想戳在这不干活?都娶了媳妇的人了,有点眼力劲,外头那些事,知道怎么办吧?”
赵琮:……
“知道。”
“还有你媳妇,去膳房找找,不是要给朕做吃的么?朕饿了。人家忙累这么半天,也别拽过来伺候了,朕这有的是宫人,你赶紧给人找点好吃的,接回家去,朕老了,累的很,没工夫跟你们玩。”
赵琮知道这是父皇的体贴,掀袍叩拜谢恩:“儿子告辞。”
往外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住:“您一点都不老,好好顾惜自己身子,否则娘怕是要怪我。”
说这话时他没有回头,说完就走,也没看身后景元帝表情。
景元帝哈哈大笑:“个兔崽子!想要朕身体好,就快点努力,给朕生个皇孙儿玩!朕亲自教他功夫,保准比你这当爹的好!”
赵琮走出去很远,还能听到殿内传出的笑声,这样的笑声,他很多很多年没有听到了。
殿外还没有清理完,有些尸体堆在角落没有搬走,溅在台阶上的血色也没有刷洗干净,味道并不那么让人愉悦,可他心情很好,过往掩于时光岁月,有些人有些事他永远不会忘,但未来是新的篇章,他会带着这些,幸福下去。
安静大殿里,除了坐在龙案后的景元帝,再没有别人。
见四周安静,没人打扰,景元帝左看看,右看看,粗糙大手留恋的摸案角,找到某个机关,按下——
‘咔嗒’一声,跳出来一个紫檀小盒子,盒子里放的是一枚青簪。
最简单的款式,也没什么分量,细细长长,十分朴素,簪身显是有人经常保养把玩,才能有这样润润光泽。
景元帝拿起青簪,轻轻摸了摸,又嫌自己手指粗,拿起一边帕子小心擦了擦:“念念啊……咱们儿子长大啦!腿也好啦!我就知道会好,他以为那点小秘密还能瞒得过我呢,我没管,纯粹是瞧不上那起子坏人,就那么点本事,怎么可能干得过你给我生的儿子?”
“儿子娶媳妇啦……媳妇有点像你,脾气好,主意也正,小两口感情好的哟……啧啧,我亲自挑的人,怎么样,是不是很好?这下你放心了吧?”
说起这个景元帝还有点小得意:“那时儿子还跟我闹别扭,不管事还是人,都藏着严严实实,不叫我知道,但我是谁?念念的夫君那能是一般人么?必须不是!我一眼就瞧出来了,这小子不老实!他能让人姑娘住他的地方,碰他的东西,这姑娘就一定不寻常!嘿嘿……还抗旨拒婚,小崽子这会儿再说一句试试?看他媳妇不收拾他!想来过不不久,咱们就有皇孙啦……个兔崽子,连媳妇都不会追,还得我这个当爹的帮忙……”
“……念念再等等,这天下还有些不太平,朝上那些老油子不当人,一个个的不听话,我得帮咱儿子再理理,等理顺了,他能接的住,我就下来陪你……”
……
赵琮寻到御膳房,轻而易举的找到了唐晚宁,什么都没说,上去就抱的死紧。
唐晚宁感觉到了他手臂的颤抖,也顾不上害羞了,刚洗完的手都没擦:“怎,怎么了?”
屋里的宫人也迅速退了出去。
还好她是膳房看了一圈过侧屋净手,不然退出去的人就多了。
赵琮没说话,只是抱着她,怎么都不撒手。看也不让看,下巴埋在她肩窝,头都不带抬的。
这是怎么了?感觉落寞又伤心,整个人泛着苦味,可若说消沉吧,也没有,初见时那股子阴郁到让人怀疑他会自杀的丧气早没有了,到现在状态更加释然,更有人气……
肯定是刚刚的父子交谈。
唐晚宁并不知道赵琮和景元帝都聊了什么,但这个时间点,加上之前发生的事……景元帝的‘假装宠爱’,‘给别人养儿子’,自家王府写着文淑皇后牌位的密室,案桌上用朱砂画了叉的名字,怎么想,话题都绕不过已经去世的人。
赵琮很少提起母亲,在她面前也只有剖白心迹的那一次,她知道皇后在他心里的分量很重很重,重到只是轻轻念出来,都是将好不容易长好的伤疤血淋淋的撕开。
她很心疼,曾想过若有一天,这男人可以聊起故人,可以不那么痛了,才是真正的放过了自己。
如今,她好像等到了。
“皇后娘娘……是个怎样的人?”唐晚宁轻轻开口,“好不好看?凶不凶的?要是我表现不好,会不会被训呀?”
赵琮闭上眼睛,吻了吻唐晚宁鬓边的发。
良久,才声音微哑的说:“凶是有些凶的……不过她只揍父皇,最喜欢漂漂亮亮,香香软软的女孩子,你小时候,她就很喜欢。”
唐晚宁刚刚有些放心,说愿意说话,不忌讳提起,这男人还真是放下了,不错,结果瞬间火烧到了自己身上?
“啊?我……小时候,见过皇后娘娘么?”
“你父是大将,常年随我父打仗,每回出去,家人就放在城里,我娘喜欢唐夫人温婉,时常叫过去说话,你那时米团子一样,又小又可爱,我娘常同我夸你,说还是生个女儿好,乖乖软软的,是个贴心小棉袄,哪像我,整治舞刀弄枪,和我爹一样,怪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