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走尽,她被带到了一间破旧简陋的柴房里。
柴房地上铺着一层干草, 西侧堆满了劈好的木柴,窗子开在墙顶上, 卫明枝跳着伸手都够不着,而且那是个很小的开口,就算够着了, 也怕是连脑袋都钻不出去,只能做通光透风之用。
破烂的木门被“嘎吱嘎吱”地关上,生了铜锈的锁和钥匙咔哒一撞,门便从外面落了锁。
卫明枝的手被绑得又痒又痛,见得四下无人,她干脆滑下袖间匕首,小心翼翼地把身上的绳索给割断了。
将挣脱束缚的两只手抬到眼前一瞧,手腕果不其然被磨得发红,腕上还因她刚才的大动作擦出了点小血珠。
她边甩着手边在这间破柴房里四处走动起来。
柴房的东侧土墙裂了条缝儿,这土缝上窄下宽,最窄处连一根指头都难以塞进去,最宽处却能堪堪通过一个手腕。
她从这土缝向外观望的时候,土墙外也有一双眼睛在打量着她。
那是个年纪很小的孩童,脑袋顶着两个羊角辫,望向她的眼神既新鲜又警惕,见她看过来,小孩立即往后缩了缩,眉目里渗出三两分敌视。
卫明枝闲得发慌,又迫切想了解外头的情况,自是不会放过与人交谈的机会——虽然这机会只是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小孩儿。
“你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呀?”
孩童与她对视半晌,揪了揪辫子,小声地答道:“男。”
“这个时辰,你不用读书吗?”
男孩面露疑惑:“读书?”
“嗯。”卫明枝点头,给他解释,“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些东西。”
男孩眼里绽出几丝光,却摇了摇脑袋:“听别人念过。”
卫明枝心想可能在一些偏僻的村子里是没有私塾的,遂换了个问题:“你不用帮你家里人做事吗?”
男孩复摇头。
说了没两句,那男孩眼睛一偏像是看到什么骇人的物事一般,站起身拔腿就跑,很快便没了影子。
紧接着柴房门外的锁“哐啷”地被人动响。
有人要进来。
卫明枝赶紧抓起被割破的绳子,假模假样地再度把自己绑了起来。她将将坐稳没多久,破木门便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大汉踹完门后却没进来,而是恭敬地立在门板一侧,首先跨进柴房的是个手持拐杖的妇人——慈姑。
难不成真应了无词所言,有人要暗地里动手脚?要是没记错,这妇人在隘口的时候,可是极力反对那帮主,要杀他们以除后患的。
许是看出来卫明枝满眼的忌惮之色,那慈姑冷笑了声:“公主殿下放心,老身还没打算对帮主阳奉阴违。”
不杀?那她来此处是要做什么?
“只是来给公主送点吃食。”慈姑说着拐杖轻轻点地,门外便应声进来一个手端托盘的女人。
女人把托盘放到卫明枝脚边,又躬身退下。卫明枝扫去一眼,托盘上放的是一碗米饭和两碟菜,只是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清楚地闻到从饭菜里幽幽传出的腥馊味。
那慈姑见她微微颦眉,心情颇为不错,“公主自小锦衣玉食,想是吃不惯这里的乡野粗食,只是小地方实在寻不到山珍海味,还请公主殿下屈就。”
这番话说得动听,也还不是存了刻意羞辱她的心思?
“来人,给公主松绑。”
慈姑话音落下就有大汉迈步上前来,卫明枝不欲叫那人碰她,又因心中闷忿无处安置,索性便自己扯下绳子扔到一旁。
那慈姑倒是没怎么惊讶,“乡野之地粮食不多,公主尽快用膳吧,入夜了便没人来送了。”
她说罢拄着木拐杖就转身离开,锁门之时,卫明枝还能听见她吩咐旁近的壮汉加派人手轮流看守柴房的声音。
待到门外的动静彻底消失,卫明枝才吐出一口郁气。把脚边发馊的饭菜踢得远远地,她抱着膝便蜷缩到柴房的角落里去。
日头西落,已是傍晚时分,从小窗外漫照进来的光都染上了浅绯颜色。柴房外头的鸡鸣狗吠之声此起彼伏,人声隐约,格外有烟火气。
她确实是有点饿的。
从早晨用过食后直至现在,她几乎是滴水未进。
这般幽独中,卫明枝就不禁把袖子里的锦囊掏出来看了看。锦囊里头的药瓶和两块打火石都安静地躺着,她看着看着心中的委屈感便不由腾然升起。
但她很快稳下心神:如今的选择是她做的,一时的困苦也是必要承受的,那伙人没有要她性命的打算便已经是功成了一半。
只要无词能再拖久一点。
适时墙根的缝隙里突然伸进来一只小手。
卫明枝被那画面吸引过去,这才注意到那只细手上竟然握着一个白面馒头!
墙根外蹲着的是先前跑走的那个小男孩,男孩见她过来,嘴里吐了一个“吃”的音。
卫明枝却没有接:“你可知道我是谁?”
小男孩道:“村外来的。”
“是呀,你们这里的人不都不喜欢外边的人吗?”
男孩没说话。
卫明枝又轻声问:“你有没有出去过?”
男孩眼里幽光暗闪,却缓缓地摇头:“不准。”
“你想出去?”
男孩被问得停顿很久,左右瞟一眼,才迟疑地朝她点点头。他又抖了抖手。
卫明枝便把馒头取下,边吃边给他讲京都的人情趣事,男孩听得有点痴。
她心里颇不是滋味:“你们这村里的人都不准出去吗?”
见男孩颔首,她继续问:“为什么?”
“他们说外面都是坏人,最坏的是京城里的人,会砍人的头,抢人的钱,还冤枉好人。”
“你不信?”
“我没见过。”
卫明枝一怔,随即朝他笑了笑:“你都可以做我的小夫子了。你知不知道,我起先发现这个地方的时候,也以为里头全部都是坏人,谁能想到还能遇上你这么个大好人?”
男孩眨了眨眼,柴房南边这时传来一阵喧闹的锣鼓声。
卫明枝吃完馒头懒洋洋地倚在墙缝边:“今天你们村子里是过节吗?”
“不是,是帮主纳面首要成礼。”
“成礼?”
“穿红衣服,骑马,你见过吗?”
那不就是成亲?
卫明枝霎时清醒了,扒着土墙急切地询问:“那要不要拜堂?你们帮主以前纳面首的时候有没有拜堂?”
“不知道,她今年才来的。”男孩道,“我不喜欢她。”
“我也不喜欢她。”
卫明枝说完这句话后瞬间没了旁的心思,一心只想着无词可能要和另一个女人假成亲了,明明她所知道的收面首的事情操办起来都低调得很,怎么放到这个飞鱼会帮主的身上就完全变了样?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硬闯出去的。这也不对,当初她就不该选第三个法子的。
墙缝外的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没了影子,柴房内的光也随着日落逐渐暗沉下来。
入夜了。
柴房里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南边喧闹的锣鼓声在此时已平息了有好一会儿。
卫明枝蜷在角落正心里五味杂陈地出着神,门外突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又有人要来做手脚?
她慢慢地把小匕首攥在手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柴房门口的方向。木门被人轻轻拉开一道口子,黑夜里进来的那人背着月色,身量清瘦颀长,令人眼熟不已。
“无词?”
“嗯。”
他阖上门后行至卫明枝蜷着的角落前蹲下,端详着她:“殿下受委屈了?”
卫明枝却不想回答他,借着小窗口和墙缝透进来的月光,她能隐隐瞧见他胸前挂着的一朵红花,那正是成亲的男子才会穿戴的。
“你和那帮主拜堂了?”
“没有,她怕我反抗暗中给我下药,把我锁在房里。我恰好能借机金蝉脱壳。”
卫明枝闻言总算松了一口气,还是不很高兴:“你第一次穿这身衣裳,都不是与我。”
无词没想到她会计较这个,沉默几息把红花取下来给她挂上去。
卫明枝被他这举动抚慰得熨熨贴贴,这才发觉眼下处境的不对:“你不是说要我等一天吗?你现在就过来,难道是官家的人找过来了?”
“未曾找来。”
黑暗里他道:“我心中放心不下,还是觉得第一个法子最好。”
第36章 酒窖
事实上无词在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心里亦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原本若是没有卫明枝, 依着他的性子当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釜底抽薪、击垮飞鱼会这条路,他从来不怎么会吝惜自己的性命——所以在卫明枝提议要走第三个法子的时候他答应了。
只需护她无虞。分开时他这么想。
可是他似乎高估了自己的心。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他头一遭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神不定”:即算是临别前给她交代好了应对之策, 也还是会不可控制地生出对万分之一的意外的惵惧。
那实在是种……难以言明的滋味。
或许他根本就不该叫她卷进危险中来的;又或是说,即便有危险,也还是令她呆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才能彻底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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