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文这等物事,便是抄写也不轻松,字体和排列都很有讲究,也不能有错字,而这内衬上却是一针针绣的,是整整齐齐的梅花小楷,若是改用金线应该也算的上惊世骇俗的名品了。
赵恒扫了一眼举着衣裳的玉绵,面部清冷严肃,目光里全是探究打量。
他权倾朝野,早已见惯了朝廷里那些谄媚手段,再加上常年在刀尖儿战场上,心思早已清冷漠然的要飞升成仙。
可是天都没想到,他竟然被跟前这小东西捧上来的这件布料并不怎么好的衣裳给哄好了。
婆子丫鬟都吓得凝气屏神,可是赵恒却清楚的看到自己的愠怒,再她主动拉他衣袖时就戛然而止。
很是奇怪,从未有过的感觉。
玉绵月眉一动,手腕子也因为举得时间过长,酸的开始发抖。
也是,自己的堂兄刚办出那等蠢事,自己府宅里又飞扑出蝙蝠,如今她捧出衣裳,自然会让人怀疑她此举何意——
正要将那衣裳放在四方桌上时,忽见赵都督修长的手指接过了她手里的衣裳。
婆子们见赵都督面色转圜,顿时松了一口气。
赵恒换上了干净崭新的衣裳,因为被雨打湿的烦躁心情也消散了不少。
他这几日因为朝事,忙的休息不好,可是闻到这衣裳上熏得淡淡的柚子香,倒是觉得心里格外舒适些。
玉绵坐在一旁小心地将白毫银针放进紫砂壶里,细细地碾碎白牡丹添进茶壶口儿。
那衣裳的柚子香是叶氏传给她的,她和叶氏都很喜欢这种香。
只是制柚子香,却极为麻烦,一道工序都不能少,采集柚子花的时间也很有讲究,采完的柚子花必须用清晨新鲜的露水一瓣瓣的洗干净……
她平日里嫌麻烦,也只有这一件衣裳,是她前几日制柚子香,无意间熏好的。
见赵恒面色渐渐和缓,玉绵这才拿起紫砂壶小心地给他沏了一盏茶,眯着眼睛用小勺儿将白牡丹花瓣子挑出来,轻轻道:“先前先帝在世时,我那位堂兄跟我们秦家也不是很亲近。”
赵恒累了一天,这会子嗓子也的确有些干,见玉绵递过白毫银针茶,也顺手接了下来。
原本他是不喜欢白毫银针的,可是跟前这小东西烹出来的,却喝一口唇舌就一阵芳香四溢,味道也极为清鲜爽口。
赵恒放下茶盏,手指微微摩挲白瓷茶盏上的百花纹。
玉绵将茶盘往一侧的茶几上一放,朝着赵恒继续道:“鸿禧朝时,苏妃娘娘曾出奇地生了一场病,缠绵病榻了一年,直到后来才查出是那位堂兄不小心将新的枇杷叶和枇杷核入了苏妃的膳食……”
“也正是因为这档子事儿,那位堂兄才被削了光禄大夫的官职。”玉绵小口吃了一颗青梅蜜饯。
赵恒见她被酸的小脸儿紧皱的模样,摩挲茶盏的手不由一顿。
随后却睫毛一敛,长眉微微一皱。
这件事,的确有,但却不止于枇杷叶这点儿事儿。
秦景进给先帝进贡了上千貌美的秀女充实后宫,但是这个宠冠六宫的苏妃却跟秦景进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到底是病还是怀孕产子,这事儿可是传的纷纷纭纭。
后来苏妃因犯错被先帝废黜到静安寺出家,三年后就病亡了。
但民间却有传闻,说在秦家别支亲戚秦复家里见过苏妃。
也正是三年后,秦景进突然跟中书舍人秦复的关系如铁如钢的好。
细细猜来,大约是秦景进看中了秦复家里的那张免死金牌,拼命想法子把苏妃送进秦复的后宅,来巴结秦复。
只要苏妃在,秦复不死,他秦景进就有了靠山。
这张免死金牌对旁人来说,是天大的庇护,可是放在赵都督眼里,却不过破金属铁皮一张。
这金牌既是能赏赐,自然就有办法收回……或者作废。
想到这儿,赵恒将白瓷茶盏推在一旁,径直出了门。
空中还下着蒙蒙细雨,守在郡主府门外的姚管家扫视了四周一眼,见赵恒出来,忙撑伞为他遮雨。
姚管家看着洼地上存贮的一圈圈细雨,不由回头朝着身后的府邸看了一眼。
的确,不管前朝还是后宅,总会有很多出乎意料的事儿,平日里这些事儿全然看不到摸不着,但是在不经意之间,就会像彩虹一般浮现出来。
正像是自家都督,最是清冷严肃,最是冷面薄情,谁都求不来的情分,就算是宫里的太后和皇帝都不曾见过的‘原谅’二字。
竟然被一个最不受重视,最备受欺凌的庶女轻易间就得到了。
姚管家看着郡主府的木质牌匾,意味深长地勾唇,秦家果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为国分忧的秦老太爷走了,又来了一个出众敏慧的巾帼。
秦玉绵……不简单。
第5章
郡主府门前停着两辆红漆平头大马车,春日的早晨,天气阴沉沉的,玉绵摆弄桌上的签筒,眉宇微微一蹙。
门口的马膘肥体壮,十几个小厮站在马车旁,眼皮不抬的将禁足的消息传给玉绵。
不知道是因为堂兄秦景进的事儿,还是蝙蝠袭击的事儿,总归赵都督是下了罚玉绵在家禁足一月的命令。
整个郡主府的奴仆都急的跟什么似的,但是玉绵却跟没事人一样整日里坐在秋千上逗猫遛狗,不等那些婆子催,她便转头眼睛笑的弯弯的,“朝里又不出女戒状元,难不成还指着我整日抄写三千遍女戒,考个状元?我能不能活过今年都是个事儿,还是悠悠闲闲,得过且过的吧。”
是了,旁的男人夜里进府都是向心上人表白,巴不得把世上的爱全都送给对方,可是赵都督昨日来,却是来兴师问罪的。
秦三小姐虽说被封了长乐郡主,可却是朝不保夕的,如今又被秦家嫉恨着,的确是倍受煎熬。
抄写女戒女训的,除了累手,没半点儿用。
玉绵站在那幅锦鸡图挂屏旁,手指细细触这会儿上面凸起的纹路,抿着嘴,想起秦景进的事儿,不由一阵毛骨悚然。
秦景进远在千里之外,若是没人通风报信,他如何能借上她封郡主的事儿?越想心中越是疑云顿生。
平日里她跟这些婆子都是疏远着,并不多话,只有田翘,那个什么秘密都知道的婢女……
而最近田翘的行为的确有些反常,她素来是不喜嚼舌根子的,可是到了晌午就会坐在阁楼上,俯瞰着假山庭院,跟几个丫头谈天说地。
装扮上更是注意,开始涂脂抹粉,发髻上斜插一枚玳瑁簪,鹅蛋般的白腻脸蛋,俨然一副贵重丫鬟的装扮。
田翘进门,见玉绵脸色不好,不由走上前来,道:“小姐,您看这杏黄色的缎子如何?您若是喜欢,我今晚就开始给您裁衣裳。”
听到她这话,玉绵吁了口气,一张雪白的脸儿上盈着淡淡光泽,如果田翘真与秦景进暗中勾结,那便真的……留不得了。
“前阵子宋姨娘送我一盒子蜜和香,你可喜欢?”玉绵目光略略扫过那蜜合香。
她未曾用过,但是上面却有一个细不可查的指印子。
听到玉绵的话,田翘慢慢看向那蜜合香,再回头碰到玉绵的视线,不由一怔。
“田翘,你也知我朝不保夕,你的身契就压在蜜合香下。”玉绵缓缓扯了扯嘴角,坐在窗前,淡淡道:“拿走,不要再回来。”
听到玉绵这幅模样,田翘当时眼眶一红,鼻子里也酸酸的,跪着到玉绵的脚下,热泪便顺着侧脸滑下,哭得梨花带雨,“小姐,不是……奴婢日日不忘小姐救命之恩……”
“田翘。”玉绵转身,秀美的小脸上盈着冷静。
“是……奴婢有罪……您不要赶奴婢走。”田翘鼻子一酸,“奴婢簪子碎了,无意间被百工坊的白公子捡了去……”
百工坊白铜,玉绵知道这个人。
大梁贵族白氏后代,因家族败落,进宫为百工坊做匠人,相貌英俊但却是个极喜欢显摆展示的男人。
田翘只有十九岁,未经世事,被白铜稍稍忽悠,便上钩的。
若是白铜跟秦景进有些关联,那么秦景进这事儿也便在情理之中了。
“小姐,奴婢再也不……”田翘抬头正待发誓,转眼看到玉绵已经坐在梳妆镜前,发髻上插着一只小小的木芙蓉绒花,年纪虽小,但却出落得犹如清冰凝竹,极为玉雪可爱。
田翘呆了呆,正要接下去话题,却听玉绵悠闲地靠在梳背椅上,“前日,我的那本占星的书丢了,田翘你帮我去找找。”
田翘听到这里,心头一阵欢喜。
占星书就在一旁的花几上,玉绵之所以这般说,自然是原谅她了。
田翘着急的抓起那本子占星书,看到上面枯黄的纹路,却不住叹息。
当年叶氏要不是执意进秦府,要不是那般孤高,现在的小姐就该是陈国公主,而不是这般成了大梁秦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日日里装聋隐忍,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般。
这想法还未散去,就见赵都督那边来了人,请玉绵去兵部。
这次在柳城郡,秦老太爷的旧部田会冷静多谋,击退了契丹的进攻,甚至出骑兵打的契丹军手忙脚乱,疲于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