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说明, 上头的人坐高位, 眼下只瞧得见一片海清河晏、歌舞升平。却不知眼皮子底下的人, 早就起了反心。
魏妙沁抬手扶额。
可笑她还妄图迂回地拯救大魏,先不说大魏要不要她来救,便看现状, 就可知, 在她瞧不见的地方,恐怕还有更多如魏惊鸿这样的人。
建康帝看似性情儒雅温和, 实则骨子里有一份自大在。
所谓上行下效。
下面又是如何?
救不了。
早便救不了了。
太后自然不会懂得这样的道理,她只知跟前的人都是乱臣贼子。
她脱下手上的甲套,抓起一只摆件,便砸向了刘统,怒声道:“皇上派你平泉州的乱,你便是这样平的?皇上待尔等如何?尔等心中难道不念半分恩情吗?”
“正是感念皇上恩情。”刘统眼眸冰寒。
“那你呢?金将军……你的妹妹是宫中贵人,你便不怕报应在你妹妹身上吗?”太后咬牙切齿地看着金玉祥,腕上的一串佛珠都被她盛怒之下, 生生扯碎了。
金玉祥眉间皱纹深深。
此人年纪在四十来岁,留着长须,模样威严,本该是标准的忠臣长相。
他却冷声道:“若是我那妹妹见了这般情景,也该拍手称快。”
魏妙沁听到这里,无奈闭眼。
她缓缓起身,主动走上前去,扶住了太后。
母亲打的什么算盘,她不知。
建康帝为何突然转了性,铁了心要将她嫁给太子,她也不知。
他们怀的坏心还是善意,她都不知。
可到底太后疼过她这么多年,她昨夜睡在榻上,都还是太后坐在一旁来给她念的经。
大魏该亡。
她身为大魏最得宠的元檀郡主,自然也该肩负起自己该当肩负的东西,旁的阴谋诡计、下.流手段,都该暂时抛到脑后去了。
太后骤然扶住她的手腕,顿时像是有了主心骨。
太后飞快地转过头,看着魏妙沁,急声道:“妙妙!我的妙妙……”
魏妙沁无比冷静,她拍了拍太后的手背,道:“近来几月,我见过魏惊鸿以及他们一同玩的官宦子弟,将平民掳来,肆意玩弄。宫中太监宫女,也被视作草芥。再有与异族一战,大魏军力明明大不如前,却无一人重视。京中仍旧歌舞升平,无数贵族子弟浑噩度日。更不消说魏明奕行事荒唐,皇叔却仍旧不作处置,……我是郡主,平日里极少出门。出门也都不过是每个宴会上走一遭。我所见,不过冰山一角,却已至如此。”
“祖母,今日结果,归根结底并非是乱臣贼子反了天。而是……”
魏妙沁话还未说完,太后便猛地甩开了她的手。
“好哇!你好哇!你是皇上亲封的郡主,是哀家捧在掌心里的心肝肉,你得了多少荣华富贵?今日却掉过头来,如此指责皇室上下!指责大魏子弟!”
斜里却伸出来一只胳膊,将魏妙沁扶住了。
魏妙沁转头去看,便见一直不曾开口的荀锐,不知何时拾级而上,走到了她的身后。
他一手扶住了她,面容冷厉,盯着太后的目光森寒。
太后陡然反应过来:“你与这贼子认识?”面上神情更是怒极。
荀锐冷冰冰地看向她,目光锐利。
太后被冰冷的目光刺了一下,扶着桌案后退了一步。面上慈和之色,已经被憎恶所取代。
魏妙沁微一错愕,她抿了下唇,道:“我是郡主,我自然也会担起自身之责。我享了大魏的供奉。我一己之力护不住,便自然任打任杀作还债。”
太后倒好似被她这句话提醒了什么,复又一把抓住了魏妙沁的手,她焦灼地道:“妙妙,以你之力,怎会护不住?”
魏妙沁还来不及细想这句话是何用意,金玉祥便已经怒喝一声:“太后!到了此时,你还妄图利用旁人吗?”
太后冷下脸:“金玉祥你这叛贼,胡言乱语什么?”
殿门口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只见一伙士兵,拥着,不,或许应当说是押着建康帝,跨过了殿门。
建康帝面色灰败,眼底还含着怒气。
他一言不发,只冷冷看着刘统、金玉祥等人。
见到建康帝进来,太后脸色一白,身体摇摇欲坠,她嘶声道:“你们这是逼宫篡权啊……你们欲扶持谁做新帝?啊?欲扶持谁?”
“怎是篡权?当年但凡参与了建光之乱的,都知晓今日皇上手中把持的大权,是如何来路不正……”金玉祥冷声道。
建康帝骤然出声:“闭嘴!你闭嘴!”
刘统在一旁默不作声。
而荀锐立在那里,如一把锐利的兵器,却并不掺合到其中来。
魏妙沁挣开了他的手,看着眼前这一出,忍不住皱了下眉。
那金玉祥陡然看向了魏妙沁:“郡主近来可还有再做噩梦?”
魏妙沁一愣。
这是何意?
建康帝脸色骤变:“朕要杀了你!杀了你!”
“皇上,您已是阶下之囚!如何杀我?如何杀我!”金玉祥却比他还要愤慨,接连厉声问责。
不等建康帝再开口,金玉祥便又看向了魏妙沁:“郡主不做噩梦,便该皇上做噩梦了。”
魏妙沁听得糊里糊涂,一颗心都被攥紧了。
她冷声道:“将军如何知我常做噩梦?”
金玉祥笑道:“京中上下谁人不知,郡主年幼时总是噩梦连连,皇上体恤,便将郡主召入宫中,由宫中贵人抚养。”
说到此处,金玉祥话音陡然一转:“皇上与太后,恨不得宠郡主宠得天下皆知。可那又如何?焉能掩盖你们当年忘恩负义,窃得大统的丑恶行径?”
太后气急攻心,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几个嬷嬷颤巍巍地扶住了她。
建康帝风度全失,当下便要冲向金玉祥:“……尔等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你们如此为之,怕的是什么?怕的不正是郡主清晰记起那个梦,而后想明白,那并非是梦,而不过是她年两岁时的一段记忆罢了。”
魏妙沁听到这里,脑子里嗡嗡作响。
金玉祥说的……是何意?
“什么大魏最得宠的郡主,什么亲自封号元檀。不过都是辱没了郡主……若非皇上当年,今日郡主身份该要更尊贵。”金玉祥再度冷笑:“你们处心积虑将郡主看管起来,恨不能将她养废。连她过问朝中事一二句,都恨不能将她耳朵眼睛全捂上。原来你们心虚至此,连这样都怕?”
“可实在可笑,皇上竟然要将郡主嫁给魏明奕。魏明奕是个什么东西,焉能配得上她?”
建康帝身形陡然委顿:“当年之事,尔等应当知晓,并非出自朕的本心。事后待元檀郡主多加弥补,有何不妥?将她嫁给明奕,也是因着明奕是储君,将来明奕若是为帝,她便是皇后。成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朕的弥补之心,难道还不够吗?”
“他们是亲的堂兄妹,焉能成婚?更何况以皇上的心性,若真等成了婚,不,兴许婚前,你便会如此了。你会暗中命人给郡主服下绝子汤。如此,郡主诞不下乱.伦的子嗣。自然,郡主血脉,也绝无登上大宝的机会!你道弥补之心,你便是这样弥补端王遗孤的吗?”
金玉祥一番连嗤带骂,魏妙沁渐渐倒也梳理清楚了他的话。
噩梦。
两岁记忆。
亲堂兄妹。
端王。
……
魏妙沁面上止不住地发白,她的大脑像是有谁提了一把刀,要生生给她锯开来似的。
荀锐飞快地瞥了她一眼,这时方才出声:“……何须多言?”
金玉祥抿了抿唇,压了压满腔的怒火与怨愤,道:“皇上不如自己讲与郡主听,且让郡主瞧一瞧,如今这皇室上下,都是一群什么样的蝇营狗苟之辈!”
建康帝喉中竟是咯出了一口血来。
刘统转身冷睨金玉祥一眼,随即出声道:“末将来同郡主说吧。”
建康帝急急忙忙往前迈了一步,竟是一跤跌了下去,他张口道:“不、不许……”
刘统却不顾他,只道:“建元三十七年,建元帝病重。第八子成王,连同外族,起兵谋反。宫中温皇贵妃、连同贤妃,又有朝中王右丞、闵指挥使等相助。他们软禁建元帝,勒死皇后。成王自立为王,改年号建光。又发令旨,让端王和当时还是韩王的皇上,立即赶回京中。再布下大军欲杀之。”
建康帝瞪大了眼,两眼竟然布满了血丝。
“韩王是颖嫔所出,颖嫔,便是如今的太后,当年并不得宠爱,韩王在宫中时,总受人欺压。因他为端王牵过一回马。皇后便对颖嫔母子多有照拂。凡端王有的东西,便都有韩王一份。连韩王的爵位,都是当时端王为其求来的。”
“皇后被勒死时,她的贴身嬷嬷并几个宫女,冒死找上了当时的金吾卫林参军。他们将颖嫔送出,与端王、韩王汇合。”
“端王照拂弟弟,便先入了城,韩王领军在后。原是约定的翌日丑时一刻攻入城中。可直等到寅时一刻,韩王方才率兵而入。韩王手握大军,扫荡皇城。皇城中又有端王旧部,里应外合。不多时便拿下了皇城。可这时,端王已力战而亡。端王妃也身受重伤。韩王只当我等不知端王殿下是如何死的……便编造谎言,意图瞒天过海。又收养端王独女。其意为收留,实为挟持,令端王旧部发作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