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刚商量好要迁徙,今天一早就直接开始拆排道起重锚,速度之快着实令人感到惊诧。
顾阿妈一脸纳闷担忧“怎么这么早就起锚了?”
“起锚?”陶粟听见顾阿妈的话,好奇地反问了一声。
“是啊,起锚……”顾洋话多,主动接过话茬子。
在他详细的解释下,在海上生活了没几天的陶粟这才知道,原来把重锚从海底取出来的这一举措,意味着聚集地在实行迁徙前的最后动作,而顾川被人叫走,显然也是为了起锚这件大事。
海面上风大,海下又多布洋流,集合地内的海排房能稳扎在当地海区,起到最关键作用的就是海底的重锚与一条条连结各处的排道。
为了避免排道与重锚拆除取出后,相应海排房会被刮走,北部聚集地便从中心开始一圈圈拆分,拆下来的海排房紧密栓连到一处,迁徙时也几千户整体一道迁移。
陶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宏壮的集体行动,忍不住驻足津津有味望了好久,越看越觉得惊叹不已。
不过潜进海底拔出重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一些或绑或扎在突起物体上的锚,更难处理。
北部就那么几十来位水性极佳的海民,所以哪怕在海排上有不少普通海民等着接应,但沉锚解不开,还是只能白花时间干等。
她饶有意趣地看了一会儿,见东面中央的进展实在缓慢,索性先去海厕解决生理问题。
许是刚到海上新环境还不习惯,陶粟这个月的经期去得比较快,基本已经干净,她松了口气,等再出来的时候,被人叫走的顾川已经回来了。
陶粟撑着旧伞,小心翼翼慢吞吞地走着,生怕跌进海里去,完全没有发现男人此刻正浑身湿透地倚在海排墙边,满身疲惫却眉眼温和地笑看着她。
聚集地里的海民有几千户,这就意味着最起码有千座海排房,除了最东边海面离海底近些的小半数可以由屋主本人下海去起锚,其他的都得请水性好的海民帮忙。
这种活计又苦又累,若不是报酬高一些,根本没有人愿意去干,顾家不缺别的,但顾川还是应下了,因为他想要一间房舍,为陶粟要一间屋子。
只要一想到这件事,顾川嘴角的笑意就不免越发浓重,看像陶粟的神情也愈渐柔和下来,身体上的疲惫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被他挂念着的陶粟此时只顾低头专心看排道,白色的宽松长棉裙掩不住她绵软绰约的款款身段体态,脚上蹬着一双棕榈色的旧长靴鞋,乍看之下就像是一只呆呆缓慢往前挪腾的小海蘑菇。
牡蛎屋顶造好之后,等到气温降到十度以下,一种嗜冷的小小蘑菇菌落就在那夹缝间生根发芽,变成一丛丛喜人的海蘑菇。
海蘑菇作为海生海长的植株,是海上冬天非常好的食材,也是可以补充维生素及其他营养需求的天然菌类。
它们白色的伞盖,棕色的伞柄,以木排顶为基底,吸收着死去的牡蛎肉为养料茁长生长,通常一长就是大片,如同余陆上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
海民们会把它们收割下来,烤晒成干菇,攒上几大筐就能吃上一整年,随时随地能够补充身体需要的微量元素,同那些海鲜干货一样,也很受余陆上人的喜爱欢迎。
顾家有两间海排屋,长出来的海蘑菇还要多,不过家里人也多,两个大小伙子饭量格外大,因此那些味道不错的干蘑菇在换粮前就吃完了。
好在马上冬天就要到来,聚集地各家各户又会有新的菌菇产出。
陶粟是到了顾川的面前,才忽地发现他的,圆滚滚的好看杏眼先是瞪得滚圆,被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男人吓了一跳,随即认出人后又放松下来。
“你回来了?”她娇软稚嫩的面容上绽出一抹笑,主动持着伞往细雨里的顾川走近了两步,将他拢在伞下。
顾川发觉她的举动后,心软得像是要化开,轻轻地应了一声“回来了。”
顾家的伞也就陶粟用得多,事实上聚集地里也有很多女性喜欢用伞,越是新做好看的,她们越是喜爱,甚至比起实际用途,好似更代表了一种荣誉感。
女性间攀比成风,旧伞根本入不了她们的眼。
但陶粟不同,她娇美却不娇气,甚至还很接地气,陈旧的革鞋和破旧的鱼皮伞放在她面前一样能用,家里吃食不好,睡觉的位置不够,她也从不抱怨。
想到这些,顾川的心头忍不住弥漫起愧疚的情绪,陶粟美若最珍贵的玉石,他必须让她过上好生活。
陶粟可不知道他的这些心思,她抬高了撑着伞的手,往前走了两小步,这才发现顾川并没有及时跟上来。
“回家呀?”她侧转过头看向依旧靠在墙边的顾川,清澈的眼眸里闪过好奇,想到了什么又踮着脚重新返身回来,“是太累了吗?回去换件衣服,休息休息吧?”
陶粟自己生着病的时候就不爱讲话,也不喜欢动弹,见顾川反应慢,就以为他同她一样,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了。
先前顾川下海捞碎石牡蛎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她伸出一只空手摸向他的额头,想探探是不是发热了,却反被牢牢捉住。
“没事,咱们回家。”顾川握着陶粟的手放下,另一只大手去接那把伞,随后虚拢着她缓缓往家里踱。
托这场朦胧细雨的福,从背后看,两人的背影几乎都叠近在了一块。
顾家海排房正门口,顾阿妈重新点燃了火盆,正在烧一锅腌鱼块杂烩汤,里面难得放了些杂米,是看在顾川下海出力的份上专门给他放的。
而专属于陶粟的纯米粥已提前盛出,正在小饭桌上放凉,这些天顾阿妈每顿都为她做这个,特殊对待得都快养成习惯了。
也是陶粟讨人喜欢,做人又小意大方,合了顾阿妈的眼,不然老人家并不会费力气与粮食。
顾洋一见到顾川和陶粟进门,连忙冲了上来,掩不住满脸好奇地询问道“哥,咱们聚集地怎么这么快就起锚了?是不是要搬了?”
听到这问话,顾阿妈和陶粟也看向顾川,显然心里好奇极了。
“对,等锚都起了就搬。”顾川领着陶粟到桌边坐下,自己则快速地去里屋角落处换上干衣服。
换衣服的期间,他接着将缘由都解释道“海底的泥沙移沉得太快,聚集地东面中间那边,海排房都没了快一半,好些排屋都撞在一起……”
海泥移沉,陷在沙土中的重锚就会跟着动,一夜的功夫,近海北侧这片海区底下局势急速恶劣,难怪那边的人天不亮就要来喊顾川,再晚些只怕排屋都要保不住了。
为了加快进度,整个聚集地里几十个水性好的海民被分成几班,轮轴休息下海,一个人基本上平均每隔上几圈就要轮值,在一天内将聚集地所有的重锚全部起出。
像是顾川,在往常吃朝食的时候就又要到他,必须抓紧时间积攒体力。
顾阿妈手脚麻利地将鱼块粥给顾川端上桌,海碗里的鱼块又大又肥美,连带碗底的麦米也浓稠喷香,至于她和顾洋的就没那么好了,随便吃吃。
但大家都是一家人,没有人会计较这个。
换好干衣的顾川上了桌,端起碗大口吃起来,他虽然下海前在聚集地东面那边吃过饭了,可入了三次海,解了三次重锚,早就饿了。
男人这回的进食称得上是狼吞虎咽,却看得陶粟心里十分酸涩,她有空间作为依仗,因此沦落到哪怕是堪称末世的海上新世界也没有感觉如何。
但事实上,海民的生活要比她现在正经历着的苦得多。
吃过清晨这顿后,顾川被陶粟拽到了气垫上睡觉,他本来还想在矮凳上屈腿将就,凭着优越的体能,实际上坐下闭目养神攒攒力就够了,一天下来辛苦几轮,到了明天就好。
但是陶粟不太聪明,胆子也小,总怕顾川睡眠不够,下海的时候会发生意外,或者什么时候就猝死了,因此固执地压着他休息。
气垫对于顾阿妈和她来说差不多正好可以并躺,但顾川个子高壮,一躺上去就占了大半的位置,一双大脚还露在外头。
陶粟给他盖了薄毯,随后就一屁股坐在了外沿边上,大有要看着的意思。
她的长卷发刚洗过,松松软软泛着海盐的清新味道,就那样随意地披散在背后,落到顾川的面前,馨香飘袅动人,在昏暗的室内也极富光泽感。
顾川在这奶淡的香味中,逐渐沉睡过去,睡了这几天最好的一个深觉。
时间在流逝,几乎也没过去多久,很快又有人过来催顾川去聚集地中央。
屋外的细雨难得不再下了,不过浓雾还没有散去,湿漉漉地密布在海面上,极大地影响了海底起锚作业。
有个重锚经人试了好几次也没解出来,只好喊顾川提前去上工,男人很强,这一点聚集地里的人都知道。
睡了一个短觉的顾川精神许多,他重新换上之前的湿衣,视线落在陶粟的脸上,清晰利索的下颌轮廓柔和起来,又很快跟着人离开。
这一天,顾川往返聚集地和顾家好几趟,都是去的时间长,回来的时间短。
饶是一直对待大儿子态度矛盾复杂的顾阿妈,也不免肉眼可见地心疼起来。
以往聚集地迁徙都是提前好几天做准备,海排房一间间慢慢地拆,基本好几天才尽数拆完,如今压缩到一天内完工,实在是太压榨人力了。
好在随着一只只重锚的升起,原本占地偌大的聚集地变成了一个小上数倍的平房积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