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氏道:“那是他不要啊”
“并不是不要,是看不上!咱们爷是个不肯将就的,不喜欢的东西再好也不要,上次知府夫人送来的贡缎衣裳咱们看着多金贵啊,他就不要,还盯着穿四小姐给他做的那件……难得他自己看中个人,不就是个人,同下人没什么两样,给他又如何?……总比给老爷要好,再说了,自打桂小伴送进来,大姑奶奶多得意,似那打赢了仗的将军一样……这家里,我最见不得她天天撺掇着老太太跟咱们较劲,她自己守了寡便见不得别人恩爱,就这”
“不似你说的那回事”郗氏打了个嗝出来,觉得通快些。
“他说看她几分像四妹妹,因为舍不得四妹妹才护着她的”
冬娘笑着摇头。
“那是哥儿面皮薄不好意思承认!像不像太太自己也可以看哪,咱们小姐机灵俏皮是个圆脸,上次中元节做法事的时候,师父说她去观音娘娘身边当仙童去了!这个是瓜子脸,妖妖弱弱一百个心眼,哪儿像了?”
郗氏当然也不喜拿两人比较。
“她也不同意啊!她不是还说宁愿住我院子里伺候我?”
“太太信她呢!她小小年纪功夫可不浅,之前说要斋戒吊足了老爷胃口,如今又说要来伺候太太,再博得哥儿对她高看一眼,都是伎俩!”
郗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大手指长,不似江南这里的女子那样柔软,那小狐狸精的手就又小又白像面团捏的似的,再想起去了的四姑娘的手,灵活而纤长,什么都做的像样!
冬娘的话或许有几分道理,尽管下午桂小伴在拒绝孟续成提议的时候是那么果断,在说想来自己身边的时候又那么真情,看自己的眼神带着幼崽看母兽的依恋,弄得她犯糊涂,这家里,难道她不是她最没理由亲近的人吗?
大姑子随便弄来个人就把家里两个男人都迷住了,弄的她觉得像吞了只苍蝇,不能往下咽,吐出来看着也恶心。
……
孟续成回到青茂居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香草叫了几次才出来用晚膳,但看他神色平淡微恹且异常沉默,不敢说什么,只把旁人都遣了,自己小心伺候。
晚上特地备了他喜欢的油焖虾,还有笋尖炖鱼肚,绿油油的青菜,脆皮鹅,看孟续成每样夹着吃,她才放心。
他放下筷子,“你叫芦花婆来一趟,顺便去打听一下,邓七爷还在不在家里?在的话先不要打扰他,回来告诉我”
芦花婆进门就看见二爷拿个螺旋纹的小酒瓶自斟自饮,他很少饮酒,但酒量深不可测,因宴席上也被灌过却从没见他醉,一旁的方几上已经空了两瓶。
“早知道哥儿在喝酒,我就带踏扁豆和辣油肉干来了”
孟续成说,“去拿!”
芦花婆交代小厮几句,很快小厮又跑的满头大汗带回来,下酒菜丰,他喝得更多了。
“哥儿有心事不妨直说,那院里离久了我不放心”
孟续成夹一只虾问,“你觉得她像不像四儿?”
芦花婆坐下道:“像”
“怎么个像法?”
“什么都像,她养的鱼放的草,制的鱼粮,穿衣打扮,说话表情动作,连睡觉姿势也是一样,喜欢手捻着被面,饿了爱吃汤面,在墙角挂个小竹笼养壁虎,最奇的是她对我……”
“什么?”
“那日我脚底骨刺疼,她看了一眼便把一个包了棉的棒子给我,叫我捶一捶……那院子里都是新人,没人知道我的病,我也从未说起……四小姐之前常对我说,捶散了好的快”
孟续成放下杯子,眼里带点红丝看着她:“你是想说什么”
芦花婆忽地用骨节粗大的手捧住脸呜呜哭出来,“她!她会不会是我那转世回来的四姐儿!”
孟续成闭上眼,缓缓摇头:“无稽之谈!”
“四儿死时你一直都在,入棺下葬安魂做法事你也都在,人死如灯灭,再无复生之望!……她就是桂小伴,幼时父母双亡,后来养在大姑父膝下,几年前四儿去柳家做客两人成了好友,感情甚是融洽,因她闺名不算太好,不欲外人知道两人有交集,故而我们都不知道!
相处时她潜移默化学了四儿的习惯,便像极了四儿!”
芦花婆擦眼泪,“我只当是天天吃斋念经感动了菩萨,就放她回来了,是不是我当她是了!”
“哥儿打算怎样?据我看,她是真不想做姨娘,上次老爷捉了她的手,她吓得脸都白了,为了挣脱竟然把热茶打翻,情愿烫伤自己”
孟续成叹一口气又拿起酒杯,眉间两条淡淡竖纹,“难办之极!”
“我向太太开口要她了,太太还没说话,她第一个不同意!”
“不可啊!哥儿!”
芦花婆猛擦掉泪道。
“她若……若她是,哥儿不能亲近他呀!”
孟续成笑了一下,“你老糊涂了吗?我什么时候说看上她了,我当她做妹妹了,这家里,唯一不会打她主意的人就是我……到了我院里她才安全,我自然能从长计议,将来也好成全她的”
芦花婆摇头,“老爷绝不会同意!太太也不会,老太太就更不能了!哥儿快打消这念头,这事真提出来,这家便是沸汤水煮碱面,扑了锅了!”
孟续成振胸一笑,“好了好了你且去吧,我自然知道”
芦花婆极不放心的一步一回头,“哥儿可别冒失了啊,哥儿”
孟续成嗯了一声忽又抬头,认真问,“四儿走的那刻,你可在她身边?”
芦花婆哽咽摇头,“我正在熬药,香草去给她煮面,千春被她叫去摘花,那刻前她还清清楚楚能说能笑,大家不知道……她要上路,她这是故意支开我们,不让我们看着她诀别!”
孟续成的脸色慢慢苍白嘴角一抽,“她走时,疼不疼?”
芦花婆摇头不语,转身走了。
孟柿的病是这家里的忌讳,没人明白是怎么得的,郎中只说一种极罕见的血症,医书上也找不到相似的症状,所以不知道病理也没法治,从发病到她去世整三百二十四天,那是三个一百零八天……
最后那一个月骨痛消瘦,只有往常一半的体重。
庙里的师父后来说是宿因之病,也叫业病,她一定要到世上来还这病债,之后投胎再无困苦,转世会有大造化!当时孟续成觉得这是安慰之词,他不信,更不甘!这样讨人喜欢与众不同聪慧过人的小妹妹未成年就夭折了,是他心底深深的痛……
现在,他也不知道要不要信了。
连着几天都很平静,孟柿在屋里专心做自己的事情,滤井水给金鱼备用,做鱼食,做鞋袜,自来孟续成只穿她做的鞋,但她病后没力气做,他就尽着那两双旧的穿,底都磨歪了,如今他亲事议的七七八八,终日穿旧的不像样子。
所以孟柿又拿起了针线,在她开始裁深青色鞋面的时候,芦花婆就知道是做给谁的,含糊又忧虑的提醒她,如今不太方便,因此孟柿就找了个带盖的藤编针线盒,有人来便盖好放在床头的柜子里,好在基本没人来,她做的顺手,还绣了很疏朗漂亮的竹纹;做鞋,孟府里她若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了,而且速度快,三五天便得一双,冬靴七八天也能做好。
第15章 丝线
孟柿正举着浆得挺括的鞋面,就听得院外小南尖着喉咙吵嚷,芦花婆走出去呵斥,“闹什么?不像腔!姨娘正午睡呢”
小南大声道:“她倒是心静,我们可没日子过了,如今外面到处有人说她不检点!连带着我和小北都挨骂受气!”
芦花婆骂道:“死东西嚼的什么蛆!”
小南道:“别人跟着主子沾光,怎么我们就得挨骂?她也不知怎么想的,回回老爷来了给往外赶,她是要在这院里立牌坊嘛”
“住嘴!”一记巴掌声,随后是小南的哭声。
芦花婆又说:“你当我不会教训人吗?下次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打你板子!”
小南哭了一会儿,她又说:“受委屈怎了?我告诉你,主子的将来要靠你同她一起挣的,世上哪有只享现成不担肩膀的事。你不跟着吃过苦主子凭什么相信你照应你?你当那些大丫头容易当的?……外面人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人家编排你主子,你不当场骂回去还敢回来倒恶心,这叫吃里扒外!
这内外院有的是专爱瞎七搭八的人,有的是喜欢添油加醋的,有的是不安好心胡乱嚼的,你上他们的当去!……没脑子!”
小南心里仍有些不服气,嘟囔道。
“那也有仗着老子娘是管事,一来便伺候小姐少爷的,到哪儿都尊贵,也……没见他吃什么苦。”
芦花婆冷笑:“你也知道人家靠老子娘,你有吗?”
小南哼一声扭开脸。
“我今日里好心提醒姑娘,这一次我不罚你,下一次,直接送你到杂务处夏嬷嬷那里,你可给我记住了!”
小南这事刚处理完丹凤又来了。
从她脸上怪异的笑孟柿便猜到不是好事,她挎着个编了寿字的小竹篮,不阴不阳道:“姨娘几日没见可曾晒黑了些?”
孟柿淡道:“不曾出门,怎么会晒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