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可能不认识此地?
这是祥睿宫,这是未成年的皇女王子居住玩耍的地方,这是我们自小长大的宫殿。
旁边的明知松园,藏着多少曾经的与你相伴的身影,拥抱亲吻被你温柔相待,这里藏着多少许下的实现,或者终究落空诺言。
是的,那些沧海桑田的海誓山盟,却总是赊欠。你怎可能忘了此地。
你又曾可能面对这满园的芍药无动于衷?
这是你带来的,这是你送给我,而我亲自种植浇灌的芍药。我以心血,委屈,和满荡的爱意浇灌你所芍药。
芍药又叫将离,你看着即将出嫁我,凌厉的扬起细长纤细的眉毛,继而不屑微笑。
我们即将离别。情缘如此之浅,我们虽尊贵却同蝼蚁,通天的女娲又何曾眷顾地下小儿的牵念?可是你在讥讽的表情之下,却缓慢绽开毫不顾忌的豪意,“我送来芍药,知道你即将离别。可我更送来当归。我知道,你定会归来,回到我的怀抱。这点,我从不怀疑。”
你的芍药,你的当归。芍药他尽数种于此地,而当归他则揣在最深处,最宝贵的地方。
他的心里。
他这一念,便念了一生,从不敢忘怀。
而今日,你竟言,你已忘却?
托词!尽是托词!你怎可能忘记,你不过是信不得已嫁给他人成为君上的我,我又何曾稀罕这个位置?你不过是、不过是,不愿意对我说出真话,你害怕遭遇背离,你害怕这又是一处陷阱。
你不过是,信不得我。
凤后温和眷念亦满面纵容的神情,如龟裂的田地逐渐瓦解,渐显现实所带来的狰狞痛苦面容。风亦寒冷,芍药是催命一般的凄咽,空气中的波纹似乎因为怒气而变得压抑起来,芍药应着厉风尖声呼啸的声音仿佛在耳边一般。
南湘手足无措,她无措之极。只能咬牙尽力化解,可天知道这种情况,她该如何是好,“如此相见与礼数不和,是南湘冒犯了,南湘自请回避。请问这是何处,又该如何离宫,还望凤后明示。”
……
……
明示?
这是何处?
如何离开?
凤后?
礼数?
冒犯?
……
……
这是,什么话。他所牵念的人,何时在意过礼法,她怎可能唤他凤后,又怎可能从那张高傲的尊贵的最终吐露出,——冒犯,明示——这种低贱的词句来?!
凤后仿佛直到此时才回过神,看着面前努力抑制惊慌神色的端木王女,怔愣之下,继而毫不掩饰的冷笑。
仿佛整个宫殿的灯火在瞬间熄灭了一般,断檐残壁尽数坍塌。灯火在一瞬间都被之恐吓得失去了热力。南湘不禁后退一步。
在怒火中凛然冷笑的凤后,是的,她一瞬间只觉得自惭形秽,她几乎要在他锋利的怒火之下退缩。
他神情瞬间带着浓浓的煞气。不,甚至不是煞气,而是锋利的,能见血的杀意。
杀意,是的,她信,只要他愿意,他此刻便能杀了她。
南湘看着这双形状优美,原本柔得盛满念想的眸子,转瞬之间,天翻地覆。
南湘闭紧了嘴。她知道她越说越错。可是时间如此紧迫,她在这深宫里随时有可能被发现,而此时此经此地这种情状,究竟是陷阱还是私会,还是催命的符咒,她怎可能在此久久停驻?
她茫然失措,她不知如何应对,她只能尽力用语言去解释表达。可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只是,将事态恶化。
越发恶化的失态。
这个面前甚至无法掩饰其羞恼成怒,带着杀意的凤后。他究竟意欲如何。
凤后愈笑愈讽刺,愈加肆意的带血的恨意,他笑得如此张狂肆意,恨意与绝望在他面上交叉显露,——就如同血色的芍药一般令人惊惧。
拖长的尾服漫道边缘融进了红似血的灯海,他尚有闲暇之情抚弄鬓边一尾摇晃的流苏,他含着刻骨的怨毒讽道,“你到底是谁,你必定不是她,遗忘前事,好,我信,可即便遗忘了,凤凰又岂能变为家雀,一个人的性格怎可能瞬息便变了!?”
一针见血,她被刺入最虚弱无法掩饰的纰漏中。南湘甚至无法圆谎,她只能勉强张口,意欲申辩,“我,便是我啊……”
这个茫然的,不知所措的,惊慌的,对一切没了记忆的,普普通通的人。——是她么?
不。
凤后尖锐的声音是剖开一切的锋利的刀,毫不留情的刺入迷雾中,“你不是她,你如此蠢笨。”
不,你不是。
凤后看穿一切,遂愈发犀利刻薄,他亦不再顾忌,因为他深知面前之人并非他心中温柔牵念的南湘,这只是个愚蠢的,普通的,莫名占据她身躯的低贱魂魄,他冷笑着,话语是箭簇直射南湘心口,“呵——你以为,像这样伪装退缩便能平安一世?荒谬!你可知女帝恨你入骨,现在不动你是因为你尚有支撑,死而不僵,而她得位不正,尚无余力,多不过五年,少不过两年,你必定送死!”
——“你到底,想死想活!”
皇城禁宫。
偏远的祥睿宫,明知松园。
月色如此明亮,芍药如此凄咽,二十四桥仍在,谁又在波心荡漾?
第74章 故园无此声,聒碎乡心梦不成(五)
杏屈膝跪坐于地,面前矮榻上横置一柄半开白荷,左右两盏热茶。
谢若莲屈指轻敲桌面,微微眯起眼,即便明知从此处并不能望见内城皇宫,下意识的还是放远视线茫然远眺,耳边顺风而过是杏一番啰嗦言语,他倦倦总结道,“照你所说,王女现在还在宫里呆着,恰好宫里又燃起了一把火,王女出入不得?”
杏点头称是。
她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谢若莲,面前因被从熟睡中叫醒来而显得面色不佳的谢总管谢公子捂着唇,勉强按捺下困倦的哈欠,“那你怎么就这么轻易的回来了?”
杏汗颜,奈何宫里凤后自作主张便给做了假请了假撵着人出宫一般,她不过王府一侍,人微言轻,又不敢在宫里露出破绽,害了王女,只好领着车辕回来。她尚留下王府暗侍在各宫门处等待,可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杏疏忽了。犯此大错必将请罪与王女坐下。只是现在杏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若连也知杏素日谨慎,不是无可奈何也不会行此之举,难得微蹙了眉毛,“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出事。走了的肖长史去了的徐师爷最擅处理这种危机事,可惜都不在了。——你来找我也无用。我也没有法子。”谢若莲揉了揉眉心,困倦不已的眼皮子正上下打着架。床,床,床,哪怕此刻天崩地裂地老天荒,也阻碍不了他奔向床铺的激切渴望。
杏听得谢若莲一句敷衍“没有法子”便想推脱,却一点也不惊愕。素知他这人一向疏懒,遇事能躲就躲可避就避,绝不是凡是一肩承担的英雄人物,——此时情况紧急,谢若莲依旧打诨推脱,杏却非但没有半分怨言,依旧维持恭敬面容。
她仿佛知道他会如此反应一般,依旧笑眯眯望着。
——必定是有什么把柄捏漏洞过错他想要的东西落她手里了。
谢若莲何等聪明的人物,见杏如此反应,嘴边那莞尔一笑,立马便知道自己已被诳入觳中,得陪着那个糊涂王女还账。
咳,可怜他的八宝席锦缎苏绣决明子枕头啊,他象牙榻白铺凉席酥软荷香丸啊,他梦里的周公早已摆好棋盘削好梨子放置好座位靠垫,芙蓉水面雨落初音的琴台棋面,就此别过了,呜呼哀哉,谢若莲心中哀怨之极。
他一身竹青长袍,一头黑发以玉簪随便束着,榻上半开的白莲好似然然滴着清露。明明是个朗朗夏日,偏偏折腾人成这个模样。
杏心里总是不安稳的,又催不得赶不得急不得。
谢公子满头满脑是自己享乐,哪管那王女在宫中是死是活。偏偏杏也疯魔了,只当是在陪着他戏耍一般,看着谢公子插混打闹辗转逃脱,自个一旁跪坐着等着吩咐。
哪知这位公子啊,他是真没有半分着急,不管宫中大火如何拔节燃烧。
只见谢若莲单手托起茶碗,拨弄开水面茶梗,简单的动作也好似他正在舒展扇页,轻抚扇骨一般有着漫不经心的从容,“他倒是选了个好时候,凤藻宫容不下王女这尊大佛,其他地方耳目太多,只有偷偷摸摸跑到见不得光的地方去,莫非是祥睿宫?那的东北角上早已废弃的小门还可供通行,必定是那在儿的……今日紫南门当值的侍卫不知是否是熟人,”
谢若莲自顾自胡说着,瞄了眼正仔细聆听的杏,没好气的说了句,“你出宫竟出得这么容易,侍卫肯定是早打通好了。那桓上打更之人更可来回巡视,浑不怕有谁暗中窥视,呵……至于王女,此刻必定站在宫中凤后身边罢。你还着什么急?”
*** *** ***
王府暗卫在王女遭袭败落后,零零散散,早已不是当初模样。杏能用的也不过其中拱卫王府的小部分。再者,皇宫不是硬闯的地方,侠客一身黑衣跃清凉殿金瓦俯瞰皇城的事情根本过不了一重重挂卡辖制,更别说大内侍卫耳目聪明,丝毫不可能有在宫中自如穿梭的机会。可即便最困难的时候她却还是如此相信,无论什么时候,府中的谢公子总是有主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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