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自己倒还在旁边地里掘出了个不大不小的红薯,笑眯眯埋在火里,烤熟了不顾烫手,就左右颠着狠狠咬了口,很烫很暖和,虽然烫着舌尖却还是很厚很饱的味道。比王府相府的精致的菜肴,好吃很多很多。
他突然就想起自己从神山上下来的时候,看着寄宿在寺庙里的贫穷士女,用树叶烧着红薯冒出烟来。
等雪真下下来的时候,他早已掸干净衣角灰,跑到栖凤桥畔的码头。运气倒不错,他偷偷潜到船后面没人看管的地方,算是找到出去的路。船身一荡从码头出来,栖凤桥水向西走去,他此时做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偷偷走到船边。
心里一阵心悸,又是一阵忐忑,倚在船舷边。
走了,走了,他仿佛看到那迎着自己进到这樊笼的千斤过龙门又一次缓缓开启,水银般的城池倾泻而下却越来越远,那些盛景和繁丽都随着水波逐渐远去,远处啊,远处是一轮红日浩然东升,光耀普照大地。
走了走了。
(二十七)
有几只杏花早就灼灼挑在微微寒风里了。他躲在树下,头顶一副青春花开模样好看得紧。老伯在前面埋着秧苗,他在后面看直不直。他昨天夜里敲别人门,腆着脸大晚上的就借住在别人家。一户寒门,老夫老妻,儿女都出去了。他身上也没钱,大晚上的人家差点把他认成贼,还好老人家也不在意,可他总要替人家做事他才心安,偏偏这家老伯不干,只让他呆在树下面,自己佝偻着腰往前一步一步。花时不时落下一瓣,他时不时喊一声,老伯,线有些偏。
中午的,不等他们回去送饭的老婆婆就走了过来走来。皱纹深深的样子,沙着声音大老远的就在喊,“歪了歪了,看看又歪了,这个老不死的真没用……”却把篮子提着,颠着步子赶紧的走来,篮中的饭菜还热和的冒着热气。老伯收手回来憨憨笑着拿起馍馍就啃,他老婆一把手打开,啪的一声,只把乘着米饭的大碗给了他,恶声恶气的说着话,让他快吃,吃完了再去干活。老伯只呵呵笑,他在一旁看得眼有些直。
老婆婆把另一碗饭给了他,可笑眯眯的样子多可亲,他局促不安,只说自己一个馒头就行,老婆婆笑得脸上开出多菊花,“小哥儿,别这样客气,今天都弄干净了可是个顶漂亮的孩子,昨天黑灯瞎火的,你脸也脏的衣服也脏的,比起现在可两个模样……”他低下头,不好意思的咧开嘴。老婆婆自己捡了个热馍馍,一边嚼着一边说,“小哥儿哪的人啊?看样子吃了不少苦,没事,咱们村的好姑娘也不少,在这里住下不差的。”这热情劲儿让他颇是局促,老婆婆看他不好意思,和蔼笑着,转而问,“小哥儿,什么名字啊,不能总叫你哥儿哥儿的吧,呵呵……”
名字。他看了看不远处的树,花,鸟,不远处的炊烟,茅屋,云朵,不远处的一口井,井上覆着的绿色浅浅苔痕,突然笑了笑,“老婆婆,您叫我浅苔就成。”一边把没动过的饭搁下,自己也吃硬硬的馒头,老伯赶着手中米饭,一边拍拍他肩膀,“浅哥儿,吃完一块下地去,咱捉几条泥鳅吃吃,土里的,味道可好。”他除了不迭点头,再说不了其他话。
树上杏花开得好,挑在幕帘中,格外妖娆。尚不及花下人轻轻笑。这小村子郭外斜着,盛着青山,安宁又喜乐。
可他还停不下来呢,他还会继续走,走远去,现在还停不下来。
(二十八)
一路走的时候,会遇见很好的人,他在黑暗中敲响一户门,门虽破旧却还是开了,老人提灯望来又将自己迎了进去,那一灯如豆,却特别暖洋洋。有时敲门,看起来富贵,雕花铜首,却是个不耐烦的小厮管家,扬扬手将自己打发去,有时是砰的一声关门响,有时或许还能得到点铜钱。他捧着手里那点叮咚作响的钱,想着自己竟成了个乞丐,有点哭笑不得。
一路走的时候,会遇见很奇怪的人。
神山是主源是圣地,可每个地方也有寺庙供奉之处。路边掐卜算命之人不少。
市井里有流氓,总会有人伸出脏手逗弄自己,也会有人看不下去,大打出手,声张正义。打得灰头土脸,旁人还不停叫好,到最后总像闹剧一场。叫卖声不断,卖好喝的茶水好喝的醪糟好喝的豆汁,也会卖掺了水却还说正宗桂花酿的酒,稀薄得像水一样。
他还去了一趟神山,却在山下迟疑,站了一宿还是走了。下山来便顺着河流穿圣音腹地,直下东海,在海边呆过一阵。过海越山,又去了那远在崇山后的畅国。那是个奇异的地方,精致,民风开放,不信奉女娲创造世界,信奉自己的神。
那千户捣衣声,那思乡的桂花糖,那遍插的茱萸,那苍凉的歌声。有人这样唱。
他还去了冰封飘雪的北国,那里人一头银发,面容如雪,很漂亮。
世界几何,他总停不下来。太大了,他还要继续走,找到所谓尘世,把自己埋在淤泥里,这样才行。
(二十九)
他也见过海。
一直向东,总算是见着海。那一刻海浪涌来漫天覆地,深觉自己渺小。他躺在海水中,泥沙覆盖过面孔,他把自己浸入淤泥中——那一瞬间觉得自己身心都变得干净过。他便自以为懂了居士的话语。
海天合一时,有曾想过那悲悯天人的神像,青衣的居士,握着自己手拽着不松的丞相,还有一双静静望过来的眸,曾经炙热燃烧又冷水般冰冷,贵气又柔和的眼。——可这是谁呢。
快窒息时,方觉世界美好,还不想离去,还想起了很多很多。觉察心中不舍。却还不太明白。什么是红尘苦,什么是红尘。
(三十)
一路走,圣音大,路途远,山山水水连成一片。可惜临川风景秀,却不能当饭。身上不能没有半分银钱,等他躲在墙角微微发着抖,却觉得比冷更难以忍受的是饥饿时,他方才察觉得银钱的好处。
若是不行了撑不住,便索性腆着脸带着签筒走到街市上。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摧眉折腰,满面风尘,还能做些什么?他一个人站在闹市里,来往行人撞着他肩膀,不疼,却有些手无足措。再想了想,便在市井街头席地坐着。没有椅子,连张瘸腿的桌子也没。若有人来试探着伸头来问上一句,他便帮别人卜上一卦,算上一签。
他神叨叨的性子就这样磨了出来。临川笔秀,别人公子清贵,他却低低伏在尘下,开不出花,只有颤颤枝蔓杂交。他突然就想起水畔亭中的那公子,闲庭行步踱来,便是一处风景。他又忍不住笑了,却低下了头。过马惊起了路边尘,劈头盖脸落了他一身。袍子本就脏,他便掸了掸,更觉得自己脏。却不敢再想下去,心中默默想着各种算命说辞,只撑着下颚继续等着。等着等着,便等来了生意。
人有掌纹。掌纹里埋着未卜的人生。世人如此相信,他却觉得若人生起伏跌宕都埋藏其中,短短几条线怎能囊括?
心中存疑,却不阻碍他招揽生意。
只见那人怯生生伸出手来,眼光却期盼得紧。他捧着别人手,仔细看着,却稍稍犹豫。抬起头对着那人灼灼放光的眼带着些许歉意笑了笑,“这位小姐命线虽长,看你命象却好似多劫难,前路难卜,若问仕途,实在难说……”
那人闻言有惊讶却不动怒,微微垂了垂睫毛,也不失望,只腼腆笑着问,“也不是这个,我也不敢想这些……我只想问问,问问姻缘,你说看命相,我能有守得云开的那日么?”
女子打扮朴素,袍子略略短了点,伸手给他看时便微微露出了腿。可她的情线更短,短得让人不忍。他呐呐的润润嗓子,在那人期翼的目光中略有些说不话来,“情、情线短,难说……可中间纠缠,也是不定的事……”本想说无望,却突然改了口。他看着女子那双重新燃气希望的水雾眸子,心中莫名微感,只说着说着便理顺了话头,——他活到现在别的都没长,胡说扯谎的本领却强了不少。他胡搅蛮缠胡说八道,加几句“姻缘天定更靠人为,相逢终有期”几句俗话,便哄得别人欲哭欲哭泣,欢笑不已。
诳语。
他打了诳语,却在别人欲哭欲泣却最终灿灿微笑的面孔中,觉得安慰。福至心灵突然想到,所谓红尘,莫不是就是这样,为了一丝无望的情谊,便哭,便笑?
若红尘真是那么简单,一句谎言,一句诳语就能使之舒展开身心,那也不是什么可惧怕的事情。他这样想。
等女子欢喜归去时,他便在闹市中安静坐着,旁边是一茶馆。他心里烦乱,周围却喧闹不堪。只听得茶楼里突然喧哗开来,熙熙攘攘,有人笑有人叹,却和平常不同。一种说不清的幸灾乐祸又可惜可叹的意蕴,慢慢在沸腾人群中升腾开来。
他听罢,也不说些什么,只卷起自己不多的行囊,走至码头,走上船板,走上顺寒江回今城的船。
“左丞相当庭受责。”“病重。”“不复当初圣眷。”
“端看他相府何时倾倒。”
他只听了这几句便转身离开,至于后面那些“哪怕是丞相,有才又如何?以色伺人呐终不长久……”“女帝的男宠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只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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