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一片流火,王女在此刻似乎才真正苏醒过来。
自己王女因高烧和长时间未曾开口说话而声音沙哑难辨,只是她还是能听清楚自己王女说些什么:
“这里是哪?你是谁?”
灯火在地上明明灭灭,星辰在天上明明灭灭,她心中因王女恢复意识而唤起的希望之风,混杂着因王女三个看似平淡的问句,却挟卷来铺天盖地的漫天绝望的暴风雪让她瞬间喉头哽呀,说不出话来,希望混同着绝望也在她心中明明灭灭。
她匍匐在地上,泪流满面,嘴边喃喃,“……万幸……感谢上苍庇护,感谢女娲显灵……王女您终于醒了……”
许久不能平静。
自己王女神色空洞,原本秀丽的脸因为病情而瘦得有些脱相,只一双眼睛,黑,无神,又空洞。仿佛没了魂灵,却又如此清晰,只一双眼洞若观火,亦不动如山。
王女又重复,“这里是哪。你是谁。我、我为什么在这里。”
她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却努力克制,只为将话语说清楚:
“我是杏,是王女贴身的总侍,也是端木王府的总管。从小您就将我带在身边,名字也是您赐予的。”
“这里是端木王府,是您的住宅。这是在圣音国的国都今城。”
“您的名讳天下人皆知,可除了今上,无人能唤。请您恕杏无状之罪,斗胆唤您名字。您国姓碧水,名南湘,袭端木王爵。您英明神武,天生神慧,您是天下第二尊贵的女儿,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妹妹,是先帝最看重的孩子,是天下人景仰的皇女。是九位公子的妻。是整个端木王府的天。您是端木王女碧水南湘啊……”
您怎么能失去记忆呢。
您怎么能忘记自己是谁呢。
您怎能忘记先帝呢。
您怎么能落水呢。
您怎么能受伤呢。
您是金枝玉叶是最最尊贵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日她匍匐在地上,觉得天地已崩塌,沧海桑田不过一瞬生死也不过眨眼。
绝望不可置信失落来回交替,疑惑在心中晃动,她不愿相信也不可置信,可那些问话和茫然空洞的表情与她相对。
变了,没了。她毫无办法,只能手无足措牵肠挂肚。王女是天,是她的天,她必须仰望守护的天,不曾想过其它。她从不曾想过。这守护的天会蹲下高贵的身,垂下通天的眼,茫然好似初生的婴孩,喃喃询问她:我是谁,你是谁,这是哪里。
心中彻骨的寒意仿佛冰冻的土地遇见春景煦日,又瞬间被百年不曾溶化的冰雪冻结。如此焦灼又如此绝望。她心中有种被伤害的疼痛,绝望,似乎又有被伤愈的滋滋声。她不知如何,只知道,她的天,她必须守护的天现在脆弱得好似一个茫然的孩子。
她的天。她必须守护的天。杏自小便跟随王女,她并不打算更改她许下的誓言,即便自己王女已经忘记,可她的忠诚并不会有所变化。
她还是她的杏。
一直守护着仿佛初生的王女走下去的忠诚的杏,无论前途多忐忑多不安多让人惧怕,她也无所畏惧。
她必须守护。
第3章 回首背西风,多少绿荷相倚恨
人为何活着。又因为什么能坚持着每日呼吸。
生活的艰辛,梦想的艰难,她作为一个初初成年的女子所经历过的一切,她曾存活过的世界。
她曾经享受过,经历过的事情:爱情,学业,初次的成功和随之而来的挫败;
以及那些她认识,在书上翻阅却不曾亲历过的字眼:婚姻,阵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都还没有经历过。
她未曾结婚。没有孩子。她甚至还未享受完她的青春美好时光。生命之弧还没有圆满,她对这个世界尚且抱有天真而甜美的期待。
当她在二十岁的一个平凡无奇的夜晚闭上了眼睛,做了一个不安宁的梦之后,睁开眼,为何是这个仿佛梦境一般的宽大雕花木床上繁复的床幔?她被无数的人围绕着,有人因为她的醒来而狂喜,哭泣,而吃惊,诧异,也有人不由自主的显露出愤恨,憎恶,害怕……
狂喜和厌恶在无数张脸上来回闪现。
她莫名其妙看着周身突然上演的戏目,怀疑自己是否是因做梦做得太深沉,而忘记醒过来。
漫长的一生为什么又仿佛不过眨眼一瞬。而正当年轻的躯体又为何转瞬便更改了姓氏和血脉?
她胡思乱想着,她其实只想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失去生命,又是因为什么而获得重生?
她姓李,名字是平凡无奇的明月。而一觉醒来后,她变成了碧水南湘。
她成为了一个拥有九个夫君,拥有一座繁华的府邸,拥有无数财产钱帛,拥有无上尊荣和权威,拥有响亮名号和唬人头衔的碧水南湘。
一切总是这样金光灿灿烁人眼目,可她仍觉得一切只是空中的楼阁,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宁愿她还是那个叫着李明月的简单学生。最爱的事情是弹奏她最爱的巴赫,终生的梦想是能拥有一个被乐谱和录音碟环绕的房间。
她醒来后,莫名其妙迎接一个所谓从宫中来的宫人。
他穿着白得耀眼的衣服,捧着一卷同样白得耀眼的布帛,向她宣布一个莫名其妙的旨意:
——尊贵的皇帝因为怜惜她遭逢大变,身体虚弱,省却过多的繁文缛节,免去她进宫恭贺新登极皇帝的朝贺,也免去百官前来端木王府看望对她所会造成的疲惫。
一张旨意,便被限制了自由?
她接过旨意,心中有被现实刺激后的惊异和疑惑,可她仍不愿开腔。
自从她一觉醒来,惊觉这梦未免梦得太过真实,近乎惊悚,她便执着的闭紧了嘴,再不出声。
她死死的闭紧了嘴,甚至不愿再睁开眼睛,仿佛她还在梦中,仿佛她还在熟睡,仿佛这只是一个梦一个漫长的午觉,一个只需要再次睁开眼睛,就会重新回归的幻想。
这个荒唐的梦境太过真实。她本想坚持只要她不开口她便能一直身处梦中,却没想到她会这样迎接到莫名的生活。
这个身躯原本的灵魂已经在长岛冰湖中溺水死去。
那个先帝最宠爱的皇女,如今的尊贵皇帝唯一的妹妹,那个所谓惊采绝艳天生神慧的王女,她的魂灵已沉睡在永恒寂静的长岛冰湖湖底。而如今,接替她的却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另一个旧灵魂。
同一个身躯,两个旧灵魂。
这个身体曾经享受的爱,这个身体曾经被人憎恶的恨。她是因为什么遭遇了不测,为何一个尊贵的女子会以这么狼狈的方式死去,为何作为一个皇女她没有平等的去获取皇位,又是为何在清醒过来之后却得到这么一条近乎软禁的旨意?
她其实不愿意去思考这些。却不能不思考。
在她醒来的第一个星期,在她发现即便是不吃食物她仍然会被强行灌下参汤汤药从而吊着这么一口咽不气下的气,她死不了,她必须思考;
在她发现如果她拒绝使用药品就有无数的人因她的变相抵抗而被人迁怒,甚至为此失去生命后,她死不了,她必须活着;
在她发现,如果不是别人愿意,她还死不了的情况下,她若想回去,便只能活着,然后努力的去寻找回去的道路。
她发现。她必须活着,才可能回去。
于是在那个夜晚,她努力用很久没有说过话因而显得那么笨拙的嘴和舌头,去表达疑惑。去弄清她到底在什么地方。
她想回去。
她要活着。
她看着因她重新开口说话而匍匐在她脚下泪流满面的杏,心里冷酷绝望,又极端清醒。她是要作为南碧水湘活着,要活着寻找方法,重新回去的。
她要回去。
*** *** ***
转眼又是一周。
初春新萌的稀疏的草,重新醒来的大地,正在枝头灼灼挑着的早开的杏花。杏为博她一笑,常费力寻觅好笑的话语来凑趣,她笑言,“杏的名字是王女赐予的,不知王女是不是看着这早春的杏花联想到我这颇有些乡村俗气的脸,才赐予的呢?”
她又说她是王府家生子,自小便跟着王女。南湘从她的床前的窗口里看见飞过一只线条流畅的燕子,她静静躺在窗前的床榻之上,在杏带笑的寒暄中逐渐平静。
这一周没有任何多余的事情。没有多余的大臣前来探望看病,没有多余的所谓朋友来询问寒暄,没有来自于宫中多余的要求旨意。
她虽是被软禁,却毫无被软禁的自觉。
她努力成为南湘。她每日在书房阅读大量书籍。在她惊喜的发现这里的文字她莫名其妙的看得懂,能听懂,同时无师自通的可以书写一手流畅的行楷,她不由感激起这个不曾谋面便已死去的皇女。
她当初不辞昼夜的辛苦练习,却成就了她现在不费力气的获取的手段。
只是她还是必须大量的阅读,不停的询问杏,从而获取能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的认知。同时必须大量的练习书写,熟悉这里的文字,熟悉这个世界。
杏每天尽管会诧异看着自己王女的身影隐在一摞摞等身高的书册里,只是杏聪明的没有饶舌去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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