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活到耄耋之年,经历了太多事,如今没有什么能轻易惊动她的情绪。
“老身去看看。”
这个年纪的老人,本该拄拐蹒跚,但卢老夫人明显精气神很好,她瘦而小,宝相花纹寿喜暗青的锦衣罩在她身上,走起路来不逊于年轻人。
管家心里松了一口气,老夫人现在已经很少出佛堂了,能请动她出面,回头外面那人要是真和家主闹起来,场面也还有转圜的余地,不至于太难堪,他的差事也能稳当一点。
卢家很大,从佛堂到宴厅,足足走了两刻钟,后面跟着的管家都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但卢老夫人腿脚还很利索,她走的极快,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情绪,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很紧张,很盼着见到外面那个。
厅里菜已经上了一半,算不上多么精美的珍馐,但胜在味道不错,而且分量还很足,云露华一连吃了许多,是真把自己当成来吃恩德宴的。
陆渊则忧心忡忡,不时望一望正堂,看着家主什么时候出来。
云露华见他碗里什么都没动,催促着人道:“你快吃些呀,吃饱了待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从来没有叫人饿着肚子打仗的。”
她这种随遇而安的性子,好像永远都生机勃勃,充满着朝气,和她在一块儿,就算是拌嘴吵架,也有意思。
在渊里蛰伏久了的人,碰上她,就像是原本枯寂的老树被绚烂的点上了一笔,从此落下一树的五彩缤纷。
陆渊真就用了两筷子,云露华吃饱喝足后定定而坐,一打眼,看见不远处花屏旁有个老人正不错眼地盯着他们看。
她原以为也是来用宴的,没放在心上,吃了几口茶后发现那老人还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就觉得有些诡异了。
她知道自己美,但也用不着这样看她,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于是对那老人回之甜甜一笑,可结果老人并没有什么反应,云露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人根本没看她,全盯着陆渊瞧了。
难不成她还没陆渊好看?云露华嘟囔一句,推了推身边陆渊,“有个人正看你呢。”
陆渊说谁,云露华朝花屏方向努了努嘴,“那儿。”
卢老夫人和陆渊的视线相撞,陆渊眯了眯眼,缓缓搁下了手里的汤勺。
这些年虽然卢家从来不肯认他,但这并不妨碍陆渊去打听卢家,卢家有多少人,属于嫡系还是旁系,子弟分别在哪里做官,姑娘又嫁给了哪户人家,他都一清二楚。
其实也用不着打听,范阳卢氏盛名在外,许多事不必他刻意去得知,自然而然就能传到他耳中。
这样的打扮,又是这个年纪,应当是那位高寿的卢老夫人。
陆渊起身,抖了抖袍袖,朝花屏方向一拜。
须臾,有个老姑姑过来,说请这位公子过去。
终于要相见了么,原以为卢家知道陆渊来了,肯定要先把他们轰出去,没想到居然还请到里面去了。
云露华有些激动,摆手道:“去吧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结果那老姑姑道:“也请夫人过去。”
云露华怔了怔,“我?”
老姑姑说是,展臂引着人进内。
宴厅旁边好几个侧堂,老姑姑带着二人进了其中一个侧堂,卢老夫人已经端坐在上面,闭眼转着手里的佛珠子,嘴里念念有词。
就这么静静站着,除了那老姑姑,堂中只剩下坐着的一个,和站着的两个。
几番云卷云舒,也不知过了多久,云露华怀疑那老夫人定是念了一整本经文,这才微微睁眼。
“你是陆渊?”卢老夫人的声音很沉。
陆渊始终微躬着身,“是。”
卢老夫人又问,“安乐侯府的陆渊?”
陆渊一顿,而后再道,“是。”
虽然卢老夫人在此之前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确认过他的身份。
卢老夫人淡淡道:“你多年不曾踏足范阳,今日却主动登上我卢家大门,是为了什么?”
论辈分,陆渊该是这位卢老夫人的曾孙,叫一声老祖宗也不为过,可这样疏淡的对话,谁会有想到陆渊身上流着一半卢家的血呢。
卢家的冷淡,全在意料之中,陆渊沉默了一下,道:“来是为了母亲,她临终前曾有话托付,叫晚辈转达卢家。”
卢老夫人一哂,“既有话托付,为何当初不说,时隔二十年,也为难你还记得她的话了。”
“当年晚辈尚小,再有一层仇恨在里头,即便说了,老夫人觉得会有人信么。”他怅然道:“母亲秀慧,生养于卢家,是天下女子少见的典范,但她临终前,却让晚辈传话给卢家,她说为何女子要遵三从四德,要事父事亲事子,对外端庄,对内贤德,既要能掌中馈管家,又要苛求相夫教子,安分守己,便是女子生来当如此吗?若人各有标准,那男子生来,又该是如何的?”
这话可以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让外人听见,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是从卢氏女口中说出来的话。
卢老夫人拍案震怒,“胡言乱语!棠儿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陆渊再一拱手,“方才所言,无一字偏颇,也无一字添漏,是母亲的原话,千真万确。”
卢老夫人脸色铁青,沉着脸一言不发。
陆渊恭敬道:“母亲是老夫人一手所带,她是什么样的人,老夫人应当最清楚不过,是不是母亲所言,老夫人也会比晚辈更清楚,话已送到,晚辈这就离开卢家。”
说完,他正了正身,真就牵着云露华转身往门外走,丝毫不带留恋。
云露华一头雾水,结结巴巴道:“这..这就走啦?”
卢老夫人眼风扫过,“慢!”
听到那句慢,陆渊停在门槛前,他背对着卢老夫人,所以旁人看不到,但云露华却清楚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原来是以退为进,她就说,陆渊哪儿会那么好心,特地大老远从京城到卢家来,就为了传个话。
这个人,做什么事都是有目的。
云露华悄悄白了他一眼。
卢老夫人看上去比刚才平静了许多,将佛珠搭在膝前,看了一眼旁边的云露华,“她就是王氏么?”
云露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卢老夫人是把自己当成了王眉秋,不过也是,王眉秋之前是陆渊的正头嫡妻,前段时间休妻的时候,王家嫌事情太丢人,悄悄把人给接走的,范阳离京城虽然不远,但也不近,消息传到范阳来,估计没那么快。
再说卢家对安乐侯府的事情大约是会天生反感,也没心思打听。
陆渊还没开口,云露华先接了话来,“回老夫人的话,晚辈不是王氏,是云氏。”
“云氏?”这下轮到卢老夫人怔住了,还是身边的老姑姑附耳和她说了两句,她这才点了点头,也就没继续多问了。
卢老夫人面不改色道:“你方才说的事,真假尚未敲定,先别急着走,在这留两日。”
不仅没被赶出去,还留了下来,这真是意外之喜,陆渊心里知道自己赌对了,就更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第57章
他们说是被留在卢家小住, 实则几个丫鬟听命寸步不离的守着,倒更像是将人囚住。
到了晚间,还是没有松动的迹象, 云露华有些耐不住了, 怕留在客栈的金凤和纤云着急, 她俩还看着两个孩子呢。
她好声好气道:“我不出去, 可你们好歹让我去递个话, 孩子还在外头呢,太久没信儿只怕是急得要报官了。”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那奴婢们得先报给老夫人。”
于是一来一回,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 老夫人竟然就派人把金凤纤云和慎哥儿燕姐儿都接进来了。
一家子被齐齐整整困在这里,地方虽给的大,但时时刻刻被人盯着的感觉很不好受,纤云不明就里,悄悄问云露华, “姑娘, 这些人是做什么使的呀,老看着咱们, 怪不自在的。”
云露华玩笑道:“估摸是怕咱们跑了吧。”
有些意思,她从京城出发的时候, 以为卢家见着定要拔剑弩张,再不济也不会给好脸,但现在看这情形, 恐怕并不是当初想的那样。
这也不知道是那卢老夫人的意思,还是卢家的意思。
就这么过了一夜,天蒙蒙亮, 残月还稀稀挂在天穹边角,将落不落,灰白中的晨曦还未上来,云露华就被朗朗读书声给吵醒了。
她瞌睡大,平日里又不比晨昏定省,哪天不睡到日上三竿,浑身骨头都松散,身上没力气,更别提这个时辰被搅醒会有多憋屈了。
推开窗,一股子算不上飒爽的秋风扑了个满怀,她打了个喷嚏,拢了拢衣裳。
被风一吹,顿时清醒了不少,只是头还昏昏沉沉,便倒了杯茶慢慢吃着,隔了一夜,茶早冷了,进嘴又涩又枯,是不是好茶都吃不出味儿了。
原本该在外间守夜的金凤也已经醒了,不知从哪儿弄了热水,重新沏过茶后,端着茶壶掀帘进去,冷不丁见云露华已经坐在桌前,吓了好一大跳。
“姑娘醒了怎么也不叫人。”摸了摸她手上的盏身,又责怪道:“还喝冷茶,如今正是反复无常的时候,可别贪凉受了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