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喜就看他眉头越发紧锁,神情凝重,七喜心中着急,不由得上前一步,出声问道:“狄太医,怎么样?贵人主子近日来的饮食是否不妥?”。
吉灵抬手阻了七喜,只淡淡道:“别着急,横竖也不差这么一顿饭的功夫了,让狄太医细细瞧着。”。
不多时,狄安将那一堆膳单阅览完毕,顺手将赤色绳子系上了,张口欲言又止。
七喜已寻了差事,把前厅里的东侧院奴才们都支了出去,可毕竟太医为妃嫔看病,御前那位近侍太监带来的小太监却是不能够请出去了。
七喜便端了茶案上的一盘松仁五金栗子,送到那小太监面前,笑着道:“这位小公公,狄太医是个性子仔细的,又是惯来给咱们主子看诊的,难免多说一些平日里的饮食注意之处。不能坏了规矩,便不请公公也去耳房歇着了,这盘栗子还请小公公不要嫌弃。”。
她说完,便引着拿小太监向旁边走去,又将那整整一盘松仁五金栗子塞到他手中。又闲闲只问那小太监家里有几口水,几岁被送进宫来的,如今跟着的师父是哪位。
絮絮叨叨了半晌,那小公公被她扯着只脱不了身。
有着七喜这遮掩,狄安便趁机低声道:“臣不敢妄加揣测,不过张贵人一再叮嘱臣——说是吉贵人待她便亲如姐妹,定然要对吉贵人照顾有加。臣如今看着这最近的膳单,只觉得极是不妥,不知何人所荐,只怕个中另有蹊跷也说不定……贵人万万是不能再这般随意饮食了!”。
他说着,顺手便拿起一张热炒菜膳单,指着给吉灵道:“贵人若是不信,请看这上面,这田螺、蚌肉、白萝卜、鸭肉、麦门冬、茭白、苦瓜、地耳……,哪样不是寒凉之物?”
他将膳单递给吉灵,又拿起一张茶果单,沉声道:“这张就更为不妥了,生梨多食令人寒,贵人却一日之内用了如此多的生梨,寒凉过甚,易于伤正。
还有这荸荠,这是甘寒之物,能清胃热,但贵人身体中气虚寒,不可多用,还有这甜瓜,动素冷病,唉!”。
他将茶果单交给吉灵,又拿起一张冰饮单,叹气道:“西瓜是大凉之物,素来是‘天生白虎汤’,贵人身子阳气不足,居然膳房还用西瓜配着冰饮呈给贵人服用,这般喝下去,身子骨是舒泰了,需知那五脏六腑内里得调升多少阳气才护得住!
更何况臣给贵人开的补养方里本有当归、紫苏子、杜仲、神曲,只想着给贵人慎重调理,脉息安和就是了,这些都是万万不能和‘白虎汤’相冲的。”。
狄安放下单子,自责道:“也是臣的不是了,此前臣见贵人素来谨慎,凡臣开的药方也是定时服用,身子一日日康健起来,臣便没细细叮嘱到这饮食上去。幸好臣被张贵人提醒,总还发现的不算太迟,只是贵人如今万万不能再像这般饮食了!”。
吉灵盯着眼前的单子看了半晌,缓缓抬头问道:“狄太医,我想问一句:倘若张贵人没提醒你,咱们都没发觉,我再像这样一直饮食下去,会怎么样?”。
狄太医深深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倘若这般饮食下去,若是有半年功夫,贵人便宫寒难孕。哪怕是侥幸怀上了龙胎……
也难保十月之全!一旦滑胎,母子俱伤。”
吉灵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似乎要在他脸上盯出个窟窿来,
狄安不敢再多言,只是细声道:“贵人心中有数便是了。后宫之中,惯来如此。贵人如今风头正盛,臣虽是小小一太医,亦能听到贵人帝宠无二的议论,一定要谨慎小心。”。
他顿了顿,声音低不可闻:“这些饮食来得密集,到底是不对劲。臣常说一句话,膳食入口便难悔——意思是吃进去的东西,下了肚便再不能后悔,所以才要慎重再慎重,贵人平日里饮食还是需用身边人照看着为好,不可轻信他人,臣往后也一定更要倍加留心!”
吉灵慢慢道:“这原不能怪你,有人笑里藏刀,下了如此阴损功夫,本是防不胜防的。”。
临走时,狄安行礼道:“总之贵人无论有任何需要差遣臣之处,但管吩咐,臣定当尽心竭力,贵人尽可放心。”。
吉灵点了点头,虚扶了一把,沉默良久才道:“狄太医,这件事暂且不能透漏半点话音出去。”。
狄安连忙道:“臣知晓,贵人放心!臣只是来请平安脉,别无其他。”。
送走了狄太医与御前人,七喜方才只顾着打发那小太监,并没听到狄安与吉灵两人所言,这时候扶着吉灵回到了里屋,见左右无人,便低声着急问道:“主子,如何?狄太医是怎样说的?”。
她问了两遍,见吉灵只是坐在桌边,双手交扣在一起,沉沉地盯着自己虎口出神,根本没听见。
第110章 患难情深
五更天。
天际淡淡地泛出了一抹鱼肚白,渐渐地,那鱼肚有了红色的暖意,淡金色的光芒从云层后渐渐晕透出来,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一片似明非明的晨曦中。
四下静悄悄的,只有养心殿前如鱼龙列队的臣工们,正在缓步迈上玉阶,准备上朝。
安定门附近的宫墙夹道上,远远地行来一辆小粪车,还没到面前,值守的太监已经一脸厌恶地将脸转了过去。
紫禁城中,秽物处理都用恭桶,粗使太监们将各宫的恭桶集中到一起,倒进粪车,让马车拉出去倒在特定的地方。
每天一大早就有辛者库的人来拉粪车,赶早送到安定门,再由等在那儿的专人,将这些秽物送到周郊农村。
小洋子在宫墙夹道上来来回回地走了许多遍,直到看到那辆小粪车,他眼前一亮,立即上前小声道:“小鼠!”。
随着这声叫唤,那辆小粪车倏忽停了下来,车后慢慢冒出一个瘦弱的人影来。
若不是小洋子见过她以前的模样,谁也不能把面前这个面色枯黄,骨瘦如材的低等杂役,与从前那个眉眼清秀的宫女小鼠联系起来。
推着粪车的,正是从前海贵人的宫女小鼠——如今的辛者库杂役。
小鼠听到有人唤她,茫然地抬起头,一对眸子无神地寻觅了一会儿,才在小洋子脸上聚焦起来。
她盯着小洋子看了一会儿,终于咧嘴,绽开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洋子,你又来了。”。
小洋子等了许久,这时乍然见她这个笑容,只觉得眼眶酸楚。
他低下头,只闷声道:“是,我知每隔五日,这条路,这个时辰是要轮到你来倒粪车的,我……早就在这儿等着你了。”。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小包裹,一层层打开,道:“这馒头我一直揣在怀里,用胸膛温着的,如今天气也热了,应该还不会凉,你赶紧吃了罢,别给人瞧见。”。
小鼠见到那几个馒头,无神的眼中骤然放出光芒来。
她接了过来,还没抓稳,已经一手一个便匆匆塞进嘴里,小洋子见状,鼻头一红,只是掩饰着粗声道:“你慢些,还有!还有!”。
他怕小鼠看见自己脸上神情,两人心中反而更添一层难受,便转过脸上前道:“这粪车太重了,我帮你推。”。
小鼠鼓囊着腮帮子还在咀嚼,这时候便摇摇头,上前要推开小洋子,口中只道:“不成!若是给人看见了,坏了规矩,我被罚了不要紧,可不能连累了你!”。
小洋子一动不动,只慢慢握住小鼠的手,小鼠身子一颤,抬头看着他。
小洋子却已经低下头去了,只闷声道:“让我来。”。
小鼠还要说什么,听他语音坚决,只好停住了手。好在此时天光尚早,那宫墙夹道上一眼望过去,除了远远的几个洒扫太监,并无他人。
小鼠抬眼望着小洋子,见他额角宛然一块旧伤痕,乌青发紫,发间也有隐隐的血痕,尚未痊愈,不由得又心疼又恨愤道:“小洋子,洒扫的那帮人……他们又欺辱你了?”。
小洋子立即将脸转了过去,捂住额角那块伤痕,只展眉一笑,若无其事道:“尽瞎说!没有的事,都是宫道上洒扫的,来来回回的都是主子,若真是殴打了,谁瞧不见?自然不会。”。
小鼠知他不肯说实话,也不多言,只默默道:“小洋子哥哥,我知你对我向来便如妹妹一般照顾,别说原先海贵人在的时候,你就顾看着我。
便是现在,你还是这样,每次都把口粮节省下来给我,生怕我在辛者库被人欺负,连饭都吃不上。”。
她低头看着手中捧着的馒头,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只道:“你把吃的都给了我,你自己是不是饿着肚子呢?”。
说完,她便将手中剩下的馒头用粗布包好,重新塞到小洋子手中,道:“小洋子哥哥,你吃罢。你若是一点不吃,我便是在辛者库也不会心安的。”。
小洋子并没接过,只是站在原地,微微攥拳,半晌道:“是我无用,不能护你周全,眼看着你在辛者库这样受苦,我却无能为力。”。
小鼠凄然笑了笑,道:“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漫说你是个奴才,便是你是主子——当初让我进辛者库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你难道还能让皇后娘娘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