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雪没抬头,径直往前走,走到了膳房旁边的长廊隐蔽之处,才停了下来。
她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一脸的忧伤,眉眼哀婉地向下弯了一个弧度,是难得见到的柔顺,再不复平日里对着小芬子的冷硬。
小芬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碧雪。
他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样物事递给碧雪。
碧雪看了一眼,却没有立刻接过来,只是木然地问道:“这是什么?”
小芬子低声道:“打开。”
碧雪接了过来,动作不甚利索地打开,看了一眼,神色一变,推给小芬子道:“我不用!”
是银票,而且是面额相当可观的银票。
至少,对一个宫女来说,相当可观了。
小芬子忽然攥起碧雪的手腕,将那东西塞进她手里,压着嗓子快速道:“你收着,只当给你母亲的,剩下的,你自己买铺买地都随你。”
碧雪转过头,没看小芬子,只把他的胳膊往外推,哑声道:“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主子已经将我母亲的事料理得周全,还又往我姨母家里送了许多,这些我真的用不到!我知道以你如今的位置,虽说巴结你的人多,但要这个数目……你也攒了不少时间罢?加上咱们如今就靠在九洲清晏殿旁边,逢年过节的,往上的牛鬼蛇神,哪处不要维系?”
她终于转了头回来,深深看着小芬子,道:“我有手有脚,自己养的活自己,这些积蓄你留着——你同我不一样,还要伺候主子许多年,将来老了,总得为自己留份打算。”
小芬子摇了摇头,忽然便露出了一个苦涩无比的笑容,道:“你走了,我还有什么打算!”
碧雪听了这话,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两个人离得极近,近到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小芬子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几乎快窜了出来,耳中似乎有一个小人打着鼓点。
方才那声音又钻了出来——那小人仿佛又趴在他耳边尖叫道:“留住她!留住她!”
他几乎就要开口了,那长廊后的柴火旁,忽然簌簌一声响动,一个黑影走了出来。
碧雪和小芬子都没料到旁边有人,俱是一惊,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一步。
来人是小达子。
待得看清楚他的脸,碧雪松下一口气来,但是想到方才那句“你走了,我还有什么打算!”,必然被小达子听了清清楚楚去。
她的脸红了起来。
小达子半身的面粉,半身的柴灰,伸手掸了掸袖子,道:“我原在这儿挑拣明早的柴火。”
他顿了顿,向小芬子看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道:“芬子,都这种时候了,你还不跟人家挑明?”
小芬子终于抬眼,深深看着碧雪。
碧雪满脸通红。
小达子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压着嗓子就道:“碧雪,这么多年下来,小芬子对你的心思,你当真不明白?从前主子还是贵人时候,他便总是处处逗着你开心,你说的话,他有那一句话没记在心上?
后来小洋子来了,你好一阵子没理睬他,你可知道他背地里有多伤心!我又劝了他多少次?
至于他发奋做上首领太监的位置……”
小达子抬眼瞧了一眼碧雪,点头一字字道:“里面也有许多为了你的缘故哪!”
第464章 挑明
这话一说,碧雪立刻沉默了。
一直以来,宫里这种情形不多,但是也不少。
譬如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就对这种事儿深恶痛绝,甚至下令行剥皮的酷刑。
永乐之后,太监的地位节节上升,这种事儿在明朝宫中开始公然允许,一直都是大家心知肚明,各有默契。大明王朝十万太监九千宫女,对食之风极盛,明宣宗曾经赐给受宠的太监陈芜两个宫女,明英宗时有个太监叫吴诚,家有一妻一妾。
可是如今不是明朝。
前明宦官之祸,触目惊心,因此自从入关以来,宫中便处处打压提防太监宫女对食之事,一旦发觉,宫规处置只算是轻的了,真正触怒了皇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小达子方才一时替小芬子着急,将话抢着说出了口,这时候看着碧雪脸上的神色,一时间却隐隐有些后悔起来。
这就像是一层窗户纸,没捅破的时候尚还好,屋里屋外的人模模糊糊都知道对方的意思,因为隔着一层窗户纸,总还是有几分装糊涂的退路。
可是一旦捅破,就如开弓没有回头箭,两个人都必须得面对了。
小芬子低声道:“碧雪,你一个人出去了,如何照顾的得好你自己?主子不过是假装信了你那套话,她其实心里根本也不放心你,否则何至于赏赐你如此重的出宫恩银与细软?便是今儿晚上,她还在让依云整理呢!”
碧雪沉默了半晌,忽然抬头,深深地看着小芬子,嘴边露出一个半是嘲讽,半是凄凉的笑容,一字一句慢慢道:“芬公公怎么不说——主子还说要给我张罗个好归宿呢?”
小芬子的呼吸骤然一滞,整个人都绷紧了。
碧雪方才满脸通红,现在红晕反而渐渐退了下去,只显出原先苍白的脸色。
小芬子紧紧盯着她。
碧雪也看着他,却没有退缩,居然还上前了一步。
两个人离得极近。
碧雪声音轻飘飘地又问他道:“敢问芬公公,一口一个不放心,那您觉得,什么样的归宿……于碧雪来说,又称得上是‘好’?”
小芬子攥紧了拳头,紧紧咬着牙,眼睛微红地盯着她。
碧雪微微侧头,眼里也含了泪光,语气里却还是讥讽的倔强,一字一字道:“我有想离开的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芬公公您又有没有想过……我是因为什么缘故而迟迟没走?”
小芬子整个人都僵在了当地。
碧雪仰脸,轻轻笑了笑,月光打在她脸上,小达子在旁边看着,只觉得碧雪的这个笑容也缥缈模糊。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碧雪低头擦了擦眼角,转头对小达子勉强笑了笑,温声道:“达子,服侍好主子了,照顾好七喜姐,我虽是走了,心里总会挂念着你们的。”
她说完,再没看小芬子一眼,转身正要走去。
小芬子突然就上前去,猛地攥住碧雪的手腕,一咬牙道:“碧雪,你跟了我吧!”
他没有说“你留下”,也没有说“别走。”
而是“你跟了我吧”
小达子一时间没忍住,抬手用衣袖捂住脸,便转头向旁边咳嗽了起来,待得咳了两三声,他又怕惊动了人,顿时只是压抑着没敢再发出更大的声响。
小芬子这句话说出去,心里反而如释重负,
他暗暗地想:这句话,我原是多年前就该说的。
他握住了碧雪的手腕,没有放手,惶急地盯着碧雪,声音里带了七分哄,三分哀求,道:“碧雪,你放心,我以后都会好好照顾你,对你好的!倘若我今日说的这话有半句假意,便让我……”
碧雪抬起头,道:“你不要胡说八道!”
她重新又垂下了头,脸上闪过了一丝温柔,但那温柔很快又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
她轻轻道:“你对怡泉也很照顾,也很好。”
小芬子手上忽然就失去了力气。
宫女值房里,怡泉呆呆地抱着膝盖没出声。
旁边的一个同样是二等宫女的,被吉灵改名叫做冰露的,伸手过来,替她盖了一件衣裳,轻声道:“怡泉,你方才出去做什么了?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身上都沾了一身的凉气!回来了就这样失魂落魄的……”
她说着,便推了推怡泉肩头,笑嘻嘻道:“难不成你在院子里看见鬼了?”
怡泉摇了摇头,轻轻道:“没什么。“
她垂下头,握紧拳头,重新又松了开来,低声仿佛是说给自己听:“没什么。”
旁边另一个二等小宫女,原来叫霜儿,后来名字被吉灵改做惠园,睡在窗下的铺位,听见这话便吓得一个激灵,坐起来便道:“冰露!你可别胡说八道——没事儿被你说出事儿来!”
冰露噗嗤一声就笑了,道:“瞧把你吓的,胆儿真小!要不要我同你换了这临床的铺位?”
她弯腰,一边铺床,一边推着怡泉肩头道:“睡了睡了,有什么心事,明儿再想!咱们都是奴才命,你做这副大小姐样子没得滑稽!”
夜风呜咽着从窗户缝里吹了进来,惠园是真的有点害怕,伸手就要去将窗户格关了上,忽然睁大眼,好奇地:“咦!”了一声。
冰露低声道:“你~真~瞧~见~鬼啦?!”
惠园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我瞧见芬公公送碧雪姐姐回了她值房门口。”
她转头,困惑地道:“他们俩……不是一直关系不太好么?”
第二天早上。
天地一家春,暖阁内。
七喜带着依云,两个人一个收拾东西,一个报着登记册子。
渐渐地,地上一只宽敞的箱子已经要装不下了。
依云抿嘴,神色里带了一丝羡慕,又有些发呆,呢喃着道:“不知道的,还以为碧雪这是要嫁出去了,主子准备嫁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