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那拉氏默不作声,只是敛手站在一旁。
胤禛扫了一眼苏培盛脸上的神色,一伸手将那只荷花灯拎了过来,就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就见那荷花灯上座上用极端详的红色小楷,隐隐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将那字句一个个连了起来,低声诵读了几句,原来那上面写着的是:“以百味饮食安盂兰盆中,施十方自恣僧,愿使现在父母,寿命百年无病,无一切苦恼之患……生人天中,福乐无极。是佛弟子修孝顺者,应念念中,常忆父母,乃至七世父母。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慈”
胤禛见是佛经,神色一敬肃,眉目间的厌烦之意已淡了许多。
他熟读佛典,自然知道眼前的字句乃是出自于《盂兰盆经》
虽说这本经书历来颇有争议,但其中“目连救母”的故事,仍然让人一提到这本书,便想到它所蕴含的,孝顺父母,报答养育之恩的意义。
胤禛握住那只荷花灯,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温和不少,只是瞧着海氏,问道:“你在这河灯上……逐水送放抄写好的经书?”
海氏盈盈磕下头去。
再抬头时,她面目庄严,正色道:“回皇上的话,是!婢妾自从被降为答应,迁出景阳宫,自知触怒皇上,罪无可赦,日日以泪洗面,静思已过。多亏在居处中,无意翻出一本前朝宫人留存的,孝懿仁皇后所编写的《后宫常训解》。”
听她提到孝懿仁皇后,胤禛面上已是神色一震。
他盯着海氏不发一言,只是示意她向下说。
海氏直起身子来,向左右微微瞧了一眼,见乌拉那拉氏微不可察地对自己点了点头,递过来一个赞许的眼神,随即便立即转开了目光。
海氏心里渐渐更加冷静下来,只觉得脑海中一片通透。
她定了定神,婉声道:“婢妾每每翻看《后宫常训解》,便如见孝懿仁皇后当年风华,十分亲切!想孝懿仁皇后孝敬性成、淑范素著,鞠育众子、备极恩勤,贤良温厚,实乃后宫女子学习的典范。
婢妾闲居住处,深宫寂寂,便将这本书一字一句反复读下来,便如在孝懿仁皇后面前闻听训诫,感受恩慈,获益实多,深悔从前种种,都是婢妾的错处……
她说到这儿,便抬手用袖子印了印眼角,方道:“皇上,今日正值七月十五,《盂兰盆经》上说:‘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慈忆所生父母’
婢妾斗胆说句僭越的话——皇上是孝懿仁皇后抚育成人的皇子,婢妾既然是皇上后宫的人,孺慕之思总是一样的!”
众人听她连“孺慕之思”都搬出来了,这般肉麻!
便有不少人脸上神情微妙,互相交换着眼神。
吉灵就瞧见齐妃皱着眉头,一脸不屑地瞅着海氏。
裕妃脸上的神色也好不到哪儿去,满满的鄙夷已经是毫不掩饰的了。
吉灵低下头,心里慢慢将过往的事情一幕幕串起来,仔细想了想——眼前的海氏,对答如流,思维缜密,明显是脑袋瓜子好用的很。
她是装疯!
海氏自从被贬以来,一直都是装疯!——用装疯来淡出众人的视野,用装疯来转移众人的注意力,用装疯来让众人放松对她的警惕和敌意。
这主意是谁出的呢?
是她自己?还是旁人?
倘若是旁人,这位背后教她装疯的人……
七喜就看自家主子垂着视线不说话,两只手只是一遍遍自上而下地拢着袖子,面上神色古怪。
七喜心中不由得担心,轻轻推了推吉灵手臂,低声道:“主子……?”
吉灵微微摇头,举手轻轻放在唇边,神情严肃,只示意七喜别说话。
她继续着她的思路——今日中元节,方才也听皇帝说了,御花园中放河灯,内务府为了安全与清静,原是早就肃清了花园的。
何况现在已经快是宫门下钥的时间了,那海氏是如何进来的?
谁能有这样的本事,让内务府睁只眼闭只眼?
海氏又是如何能将时间控制得恰恰好,在皇帝坐下来歇脚的时候,不早一刻,也不晚一刻地出现在御河对岸呢?
还有,海氏之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御花园里放风筝,是否又有什么深意呢?
那风筝,又会不会是某种暗号——譬如是海氏和她背后之人相互联络、传递信息的方式?
吉灵这么想着,便见海氏磕下头去,诚诚恳恳地道:“皇上,这河灯上所抄的盂兰盆经,满目皆红色,并非丹朱所染,而是……婢妾为表诚心,咬破手指,用鲜血所写!”
众人闻言,都是心头一凛,
婢妾一片孝心,为故去的孝懿仁皇后祈福,故此扰了皇上圣驾,请皇上降罪!”
齐妃淡淡耷拉了眼皮,转头对懋嫔低声叹道:“你听听,方才一口一个‘求皇上恕罪’,现在又是巴巴地道:‘请皇上降罪’!这海贵人还是从前那个轻浮性子,哄人的花样多得很!
她满面厌憎地用帕子掩住口,低声道:“这什么鲜血抄经书,什么替孝懿仁皇后祈福,东拉西扯,一派胡言,亏她能自圆其说!”
懋嫔将脸藏在灯火阑珊处的暗影里,只是深深凝视着皇帝面上表情的变化。
随后,她看向齐妃,缓慢地摇了摇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第178章 帝王寂寞
胤禛凝神瞧着手中河灯上的盂兰盆经一瞬,目光经过“长养慈爱之恩”六字时,眼神中掠过一丝伤痛。
他没说什么,径直将河灯递给苏培盛,看都没看海氏一眼,转身默默向前走了几步。
吉灵抬眼望着胤禛的背影,一瞬间几乎生出错觉——这坐拥天下的帝王背影,竟也透出一丝孤苦与寂寞来。
乌拉那拉氏正欲跟上,又停住了步子。
夏夜闷热,虽是水边,走动得多了,额上仍有细汗渗出。
乌拉那拉氏用丝帕按了按额头上印出来的油汗,瞧了海氏一眼,才正色道:“海答应,起来罢!皇上这意思是不怪罪你了。”
海氏闻言,敏捷地站起身,低头缩着肩膀站在皇后面前。
乌拉那拉氏向众人瞧了一眼,朗声道:“皇上都不怪罪,本宫自然也不多说什么,海氏,”
海氏下意识抬起头,飞快看了一眼皇后,随即又垂下了目光,声音含糊地道:“婢妾在。”
乌拉那拉氏抬手压了压太阳穴,微微闭目,声音不大地道:“皇上今日这般宽容你,是为着你的孝心!如此,你更要守着宫中规矩。自个儿回去好好反省反省罢,似今日这般冲撞圣驾,下次可再不能有了。”
海氏低垂着眉眼,眸子闪动,只是道:“婢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皇后这才望着皇帝背影,又转头微笑着,对众妃嫔神色自若地道:“大家伙都跟上罢!”
乌拉那拉氏加快了步伐,在浩浩荡荡的众妃嫔之前赶上皇帝,她凝神瞧着皇帝,就见皇帝满面漠然。
她是熟悉胤禛脾气,知道他性子一二的,明白皇帝脸上越是这样淡淡的,心里便越是起了波澜,便有意低声道:“皇上,海答应这事儿,臣妾该怎么处置?”
夜色中,胤禛只是侧脸瞧了乌拉那拉氏一眼,面色微有奇色,又冷哼了一声道:“处置?有人为朕的母后抄了血经,有何错处?有甚么可处置的?”
乌拉那拉氏听皇帝这么说,便笑着轻轻一合拢手掌,婉声道:“皇上这样说,意思便是不追究海答应今夜的事情了!
她顿了顿,瞧着皇帝脸色,慢慢道:“臣妾倒是觉得……海答应以鲜血抄经书,其心足诚,可见对孝懿仁皇后的一片仰慕心意,后宫姐妹众多,能有这份孝顺心意的,却是难得。”
胤禛随手握住腰间上垂下的荷包,在手里掂了掂。
他一伸手,拂开挡在面前的几丛垂落的树枝,捡一处幽僻处站住了脚,眼望着御花园风景,并不看乌拉那拉氏,口中只是不耐道:“皇后有话,不妨直说。”
乌拉那拉氏屈膝赔笑道:“倒也无甚要紧事!只不过许久没见着还答应了,方才冷不丁地冒出来,就见到原来花朵般的一个小人儿,现在满面风霜,委实可怜!
臣妾统领六宫,便是要照拂六宫姐妹的!臣妾想着……这也将近一年的辰光了,海答应想来也吸饱了教训。”
乌拉那拉氏指了指御花园另一端,眉眼一挑,柔声道:“她现在,住在乾西五所旁边,那地儿……委实凄清冷僻得很!”
胤禛是心思转动极敏捷的人,听了皇后这前半句,便抬手止住她话语道:“后宫些许琐事,此夜勿要再议。”
乌拉那拉氏听皇帝这么说,也不好再揪着话题强行再继续下去。
她心里虽是有一肚子的算盘,这时候也只能默默转过眼,随着皇帝的视线注视着那御河上远远流去的河灯——御园内水势极缓,那河灯漂涌得极慢,点点灯火在水中,仿佛水是夜幕,灯是繁星,闪烁不休。
此时御辇已经赶了过来,众奴才簇拥上,胤禛本是不欲乘辇的,此时却不想再听皇后多恳求海氏的事。
他转身便上了御辇。
乌拉那拉氏在众妃嫔中行礼,目送着皇帝被前呼后拥,渐渐远去,这才回过身来,一扬手,声音里带了几分疲惫道:“大家跪了一天,都早些回去安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