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星子碎银一般洒在天幕上。
苏培盛默默地跟随在胤禛侧边。
他瞧着皇上脸庞:皇上口唇端正而有棱角,五官清朗,只是满面疲态,脸颊瘦削,眼下是掩不住的乌青。
苏培盛想要劝说皇上保重龙体、早些安置,但话已经到了嗓子眼,又咽了下去。
他很清楚——这位爷如果想要做什么事,这天下怕是没人能挡得住的。
胤禛从登基之初,便亟亟求治,乾纲独断,所以他要求,军需房必须能和养心殿快速连通起来,军需房旁边,得留有一条通往养心殿的专用通道。
这条路穿过宫墙,经过御膳房,直达养心殿,是只有胤禛一个人才能走的密道。
其实养心殿不是不能谈军务:西暖阁就是一个挺适合的地儿。
但是每当涉及西北两线军务时,天性谨慎,做事滴水不漏的胤禛往往会选择——自己举步前往军需房。
因着皇帝叫得急,臣子从外宫大臣值房过来,尚有一段距离。大臣们尚未到来,宫女们已经静无声息地,将内务府准备的堂餐、果饵、冰瓜、凉茶都送了上来。
门廊下的长桌上,放了四只暖壶,下面用明炭暖着,内里是香喷喷的小烧饼,玲珑精致,大小正适合一只入口,不会满口掉屑,弄脏衣服。
烧饼咸甜各味都有,大臣来时,如果皇帝传召得急,尚未吃晚饭,便可取用一二,先垫一垫肚子。
因着是夜间政务,另有景运门御膳房送来的一桌极精致的小茶席,已经在军需房值房里备下了——就怕皇帝与大臣们议事夜深,腹中空空,需要边吃边说。
在这等待的时间内,胤禛便抬头打量着自己一手打造的军需房——这是五间悬山顶小屋打通练成的一个大通间,另有小门空院一处。与皇帝皇后的宫殿相比,实在显得寒酸。
如果只从外观上来看,很难让人把它与帝国的权力中枢联想在一起。
然而胤禛事事低调,不喜张扬,这简朴而务实的军需房正合了他的脾气。
他右手握拳,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打在左手心里,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同时,他抬头望着墙上——墙上是他御书题写的匾额“一堂和气”,这四个字刚柔相济,气势雄伟,颇有帝王欲凌驾雄强的气概
胤禛自我欣赏着自己的墨迹,很是生出了些感慨:“一堂和气”这四个字可不是随随便便写下来的。
因着这段时间鄂尔泰和张廷玉很是不对付,势同水火,光是御前,就争辩了三四次。
两个都是左膀右臂,手心手背都是肉,哭笑不得下,胤禛只好写了这四个字。
张廷玉虽性子温柔,为人却不迂腐,做起事来也是极灵活的,懂得机变圆通,满朝上下都对他交口称赞。
胤禛还记得,小时候听皇阿玛说过的趣事——康熙朝的大学士,汉臣张英的老家在安徽桐城,有一年,张家的老家人和领居家为了盖房子,争地皮,闹得鸡飞狗跳,吵得不可开交。
结果老家人一怒之下,就写了一封信,直接告状寄给了在朝廷里做大学士的张英——也就是张廷玉的父亲,要张英以大学士的高官身份为他们撑腰。
大学士张英读了这封老家家书后,二话没多说,只回复了一首诗: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老家人收到张英的信以后,虽然不大乐意,还是按照他的意思——主动让出了三尺地皮。
结果邻居很是愧疚,也让出了三尺地。
如此一来,邻里和睦,重归于好,两家的屋宅中间还空出了六尺宽的一条路,成为了“六尺巷”,一时传为美谈。
想想,这样一位父亲教出的儿子张廷玉,会是什么脾性呢?
所以啊,像张廷玉这么一个温文尔雅,颇有君子风的人儿,都能被鄂尔泰激得脸红脖子粗,当堂争辩了起来,而且还不止一次!可见鄂尔泰……
胤禛想到这儿,就无奈地拍了拍额头:头疼得很!
不多时,人一个个地来了——大学士张廷玉、鄂尔泰、领侍卫内大臣马兰泰、兵部尚书性桂。
虽说军需房大臣的任用,主要取决于同皇帝的私人关系,不讲出身,惟用亲信。但能爬到皇帝身边,被皇帝当亲信用的,哪个又不是已经站稳脚跟的股肱之臣?
四人按规矩在军需房帘堂内拱立等候,领侍卫内大臣马兰泰与兵部尚书性桂悄无声息地对视了一眼,很默契地把张廷玉与鄂尔泰分隔了开来。
待到胤禛出来,几人磕下头去,皇帝自是叫起赐座。
胤禛扫了一眼四人脸上神情,就知道今日所议之事,怕是鄂尔泰对着张廷玉,又少不了一顿若有若无的挑衅与指责。
他咳嗽了一声,准备先给四人打个底儿。
胤禛慢悠悠地从康熙年间,他身为雍亲王,常言佛事的时候说起,话题悠悠转转地又提到了登基来这三年。
“朕即位后三年,反而没在你们面前言过一次佛事,你们可知为何?”他问四人。
四人面面相觑,鄂尔泰拱手道:“奴才不知。”
张廷玉也道:“臣,实实不知。”
胤禛笑了笑,大指微微在桌案上叩了叩,道:“佛就是朕,朕就是佛,朕心中有佛,何用再谈佛事?”
他顿了顿,道:“你们为人,只要清晨出门时抬头望天,至晚归寝时以手扪心,自得为人之道矣!”
鄂尔泰被皇帝一顿话说懵了,张廷玉到底是做文秘工作的,素来心思精巧细腻,一咂摸,已经悟出皇帝的意思来——抬头望天?望什么天?
天,就是皇帝!
皇帝的意思,是敲打自己和鄂尔泰呢:议军务之事,就得将君国利益放在首位,抬头看天、心中有君,忠于皇帝,精诚团结,不许内耗,莫要再像前几次那般御前争论不休。
这已经是皇帝,隐隐含了威慑的提醒了。
第171章 兴高采烈
这一趟议事下来,鄂尔泰果然老实了不少,胤禛瞧着他跟个红脖子鹌鹑似的,耷拉着眉眼,心里才算顺畅一些。
议过事之后,胤禛示意几位大臣去了军需房值房,用了半桌小茶席。等到臣子们全告退以后,这一夜也就快过去了。
胤禛回了养心殿,没歇息,直接让苏培盛把养心殿的侍衣太监们叫来,伺候他洗漱换朝服。
得上朝了。
对于胤禛来说,他自己犹如一件控制帝国命脉的,精密运转的时钟,一分一秒都不能错过点。
趁着苏培盛去叫人的这个当儿,胤禛靠在椅子上争分夺秒地闭眼盹了一下,也就半柱香不到的功夫,就听见外面有动静了。
听着金盆金盏相碰撞的声音,他知道,侍衣太监们已经在外面了。
胤禛揉了揉眉心,打起精神,扬声让外间的人进来,然后一气呵成地漱口、洗手、净面。
每一次弄湿了双手,都有一捧蓬松干净的热毛巾送到面前来让他擦干。
苏培盛侍立在旁边,就听皇帝随口道:“今日殿中燃的香气,似乎不同往日。”
苏培盛立即就接上了话茬子了:“回皇上的话,皇上说得没错!这确确不是往日里惯用的沉水香。”
他见皇帝眼中微有疑惑,便笑着提醒道:“是造办处前日送来的‘言胥香’,皇上您忘了?那一日早上刚送,中午怡亲王便请旨要改名,最后还是皇上亲自给这香料赐的名儿呢!”
胤禛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前日早上,造办处呈到养心殿的时令新香中,确实是有一味“龙挂香”。
政务繁忙,本来他也没注意这种小事,结果大中午的,怡亲王就诚惶诚恐地赶来请罪,说是他负责的造办处不知轻重,竟然用了“龙挂”二字——因将“龙”“挂”起来,恐触犯雍正逆鳞,所以请旨求改名。
最后胤禛顺口一提,给改成了“言胥香”
十三啊……
十三弟如今行事是越发谨慎循例了。胤禛这么想着,心中有满意,也有一丝怅惘。
皇帝被伺候着穿上了朝服,挂上了朝珠,苏培盛这才把帝冕从案中小心翼翼地捧起,双手递了上去。
胤禛一边戴着,一边接过早茶来,刚喝了一口,就一脸嫌弃地递给苏培盛道:“这味儿太浓,换盏清淡的来!”
苏培盛连忙应了一声,亲手捧着退了出去,待得退出了帘子,才一招手唤人来更换。
便听内里窸窸窣窣,是宫人伺候着皇帝整装,皇帝张开手臂让人抹平了衣袖,便沉声问道:“燕禧堂昨夜如何?”
宫人不敢不说实话,只细声道:“贵人燕禧堂中,燃烛到天明。”
胤禛听了,眉心一蹙:“她一直等着?”
宫人没敢直接回答,想了个迂回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对皇帝道:“御膳房到了四更天,还往里面送了一次夜宵。”
胤禛听了这话,半晌没吱声,他一垂眼,心里骂道:也是个死脑筋的!
早知道就不说那句“若是回来得早,朕便陪你”了,反而她还能好好安置,不必眼巴巴地等着。
这小傻子,一直等他等了一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