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容眼见皇后如此神色,自然心中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凑下在乌拉那拉氏耳边,低声道:“娘娘,毕竟景阳宫那位,今日是立了功的。”
乌拉那拉氏惘然抬头,瞧了华容一眼。
华容只说了这一句,再不敢多言点破,回头瞥着年妃委顿在地,便岔开话题,只是低声提醒乌拉那拉氏道:“娘娘,年妃……年……还等着您处置呢!”
她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称呼年氏——年氏今日如此触怒圣颜,御前自戕,又欲行刺皇上,皇上能留下她一条命、贬为官女子已是奇迹。
所谓官女子,即是紫禁城中,比答应还要低一等的女人。
但官女子又比宫女的地位略高。
她们既是属于皇帝的女人,又要承担一定的宫女活计,比如说端茶倒水之类。
入关之后,内务府每年都会组织一次宫女选秀,已成定例,俗称“小选”,成功入选的女子会被分到各宫充当官女子或是宫女。
此外,常在、答应受处分时多降为官女子。
但从妃位直线下降到官女子的情形,开国以来还是少之又少。
自小锦绣珠玉、金尊玉贵养大的年妃如今竟然被贬为官女子,几乎与宫女们为伍,自然是对她一种莫大的羞辱。
这样的处置,对于一向心高气傲的年妃来说……
简直比死还不如——华容打了个寒战,默默地想着。
乌拉那拉氏微微闭了闭眼,强迫着自己将注意力先集中到年妃这件事上。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面上已经平静了许多,只是慢悠悠道:“年氏,既然你现在是官女子了,不干活总是说不过去的,可是在哪儿干活?却又真真是个难题。”
她点点头道:“你也听见了吧?皇上方才早说了——对你厌烦透了,不想再听见年氏之事一丝一毫!本宫总不能将你安排在养心殿端茶倒水,没得扎了皇上的眼,到头来还怪罪本宫的不是。”
乌拉那拉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悠然叹了一口气又道:“……本来嘛,旁的官女子进宫伺候,若是未能得皇上青眼,按例满二十五岁可以出宫,还能拿笔银两,只是你这年纪,又是伺候过皇上的人……真真是难办哪!”
她说到这儿,用帕子轻轻按住嘴角,似笑非笑。
年妃冷冷道:“乌拉那拉氏,不必这么糟践人,要怎么处置,尽管来好了!本宫从雍亲王府到紫禁城,这么多年都不曾畏惧你,如今这般境地,更是不畏惧!”
正说着,忽然便见小陈子带着三四位太医,脚下生风一般,急匆匆赶了进来,见皇后还在此,众人连忙“擦擦”地打袖子给皇后跪下请安。
皇后叫起了,又瞥了一眼小陈子,才问道:“这是……?”心中却已经猜到了几分,一颗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果然小陈子面露尴尬,只是低声道:“回皇后娘娘,奴才这是奉皇上的意思,又点了几位太医院擅治金创的太医,给……给……”
光是一个安太医瞧过,皇上还是不放心吉贵人呢。
他回话完,只是垂着眼,不敢看皇后的脸色,只听得殿外滴漏声声,夹着又有西洋钟擦擦的走动声,其余便是年妃浊重的呼吸声了。
半晌,只见皇后神色自若地道:“皇上说得对!吉贵人这伤情确是凶险,今晚仔细验看也是该的,行了,你赶紧带人过去吧,别耽误了光景。”
小陈子一叠声地应了,又行了礼,哧溜地爬起来,便引着几位太医向后殿去了。
乌拉那拉氏手中慢慢捋着一条湖丝牡丹绣银凤帕子,脸上现过一丝无趣之色,忽然转头对华容道:“回宫罢!将年氏带上。”
华容瞧了年氏一眼,低声道:“是,娘娘。”
众人簇拥着皇后自养心殿出来,殿宇广阔,明黄色的凤舆早就等候在了阶下。
华容躬身搀着皇后上了肩舆。
乌拉那拉氏抬起手,用护甲轻轻划过眉梢眼角,眼光沉沉地抬起来。
她蓦然回头,只见殿檐下,一溜的宫灯在风中摇摆不休,灯火阑珊。
整个养心殿都笼罩在灰沉沉的天幕下——天幕已经不似方才那样漆黑如墨,而是显出一些灰白来。月亮沉浸到了西边的浮云中,一圈淡白色的光晕似乎便要融进云层里,那月亮的形状已经看不清了。
东边微微现出一缕淡淡的霞光来。
乌拉那拉氏仰头对天空瞧了很久——天上的月亮很淡。
但再淡也是月亮。
周遭的星子是压不过月亮的光芒的。
她终于低下了头,伸出护甲,叩了叩肩舆的扶手,那是起驾的暗号。
因着尚在养心殿前,侍候太监不好大声,只是压着嗓子,拖长了声音唱道:“皇后娘娘——起驾——!”
肩舆被稳稳地抬起。
乌拉那拉氏的视线倏地被抬高,视野也蓦然开阔起来。
她昂起下巴——极目远眺处,一群黑色的宫鸦簌簌地拍打着翅膀,从宫墙上“刷”地掠过,悠悠地飘零下几片碎羽。
民间相传数百年前,这座巍峨的前明皇城修建时,明朝永乐大帝朱棣曾亲自下旨,把宫殿的总间数定为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
乌拉那拉氏慢慢攥紧了肩舆的扶手。
这是紫禁城,这是历来后宫女子的修罗场,而她,才是凌驾于那些莺燕之上,冷眼旁观这纷争的,真正的女主人。
第154章 柔情与铁腕
日头起得极快,待凤舆行到坤宁宫前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出了万丈霞光。
乌拉那拉氏搭着华容的手,从凤舆上走了下来。
她瞧了一眼年氏,环顾了四周,忽然便对着坤宁宫旁的角门微微一抬下巴,旁边奴才已经会意。
年氏见乌拉那拉氏在众人簇拥下进了正殿,只是冷冷抬手,挽了挽耳边鬓发,用手背擦了擦脸,那脸上枯黄的妆粉顿时被擦去了一片,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来。
她刚要抬脚,皇后身边的一个近侍太监已经拦了上来,指着旁边的家门,倒也并不对年氏,只是瞧着珠玉,脸上带了一丝鄙夷的笑容,挤眉弄眼地指了指那角门,道:“走那儿罢!”
夏意渐浓,坤宁宫前庭院里的花儿已差不多开到极盛处,满目姹紫嫣红、浓碧重翠,便在那花木扶苏之处,一处小小的角门掩映在花枝后。
所谓角门,是供坤宁宫中奴才们进出的小门,若是有些身份低卑之外间仆役来坤宁宫,走的时候也是不配从侧门行进的,只能走角门。
珠玉双手搀扶起年氏,低声道:“主子……”
年氏瞧了一眼那角门,向正殿内一梗脖子,冷冷地大声道:“堂堂大清皇后,做的这般小家子气刻薄,也不怕六宫笑话!”
那太监听她一口一个“本宫”,不由得捂着嘴嘻嘻笑了。
他伸出小指在耳朵孔中挖了挖,歪鼻斜眼地挤兑年氏道:“是风声太大,还是奴才耳朵不好使了?怎么声声地听见,有人还当自己是翊坤宫娘娘呢!”
他从前在雍亲王府时,便是跟随着乌拉那拉氏的。
彼时,年侧福晋风头正劲,与福晋杠上的时候也是有的,他身为下人,不知挨了年妃多少脸色,如今说出这字字句句来,只觉得痛快得无与伦比。
珠玉只是低头扶着年氏肘部,紧紧抿着嘴唇不做声。
乌拉那拉氏直到进了暖阁内坐下,隐隐地还听见外间年氏叫骂之声,华容听着不像样,不由得欠身皱眉,低声道:“娘娘,要不要奴才出去……”
“用不着。”乌拉那拉氏接过宫人送上来的燕窝枸杞羹,慢慢揭开盖子,便见那明红色的六七颗枸杞飘飘浮浮地在雪白的燕窝丝里,相映之间,煞是好看。
乌拉那拉氏摇头慢慢吹着热气,悠然自得道:“让她叫嚷去!这是本宫的地儿,她如今这境地,还能折腾出什么?疯疯癫癫的,没得让奴才们看笑话。”
她低头喝了一口燕窝羹,又用金勺挑起一颗枸杞,凝神瞧了瞧,忽地将勺子一翻转,碾压了那颗枸杞,内中雪白色的籽顿时覆泻在汤水里。
乌拉那拉氏秀眉一挑,眼风里半是讥诮、半是落寞地道:“本宫就当看场丑戏,这坤宁宫成日里都是暮气沉沉的,如今热闹热闹倒也痛快!”
……
养心殿,燕禧堂。
太医们向皇帝禀了吉贵人的伤情确确无碍,磕了头起身,几人这才挤成一团,到一边去商量拿捏着开药方。
胤禛眼见着时辰已经不早,便向苏培盛点了点头。
苏培盛会意,转身走了出去。
他一挥手,那门外,侍候皇帝上朝衣冠的太监们是早就等候着的,因有妃嫔在内,并不便向内行进,只是捧了皇帝朝服冠冕在门口浅浅一步之地等着。
宫女们见状,极乖觉地抬手,一道道放下了帘幕,将内外视线隔绝开。
胤禛一宿未眠,此时站起来,只觉得脑中昏沉,甚是疲惫。
他抬手揉搓了一下自己眉目,强逼着自己打起精神。
待得再放下手时,走到吉灵床边,胤禛脸上已掩饰得丝毫不见疲态。
吉灵疼得一宿没睡着——没办法睡呀!伤口处的神经一抽一抽地疼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