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头盛着才熬好的汤药。
因药材不佳,那药汁亦浑浊不堪。
换在从前,这样的药,府里有脸面的下人都不会吃。
可现在,就连这一等劣药,也是老太太勒逼着四太太拿出来的,四太太还破天荒地顶撞了老太太几句,简直是忤逆不孝。
儿孙满堂又有什么用?
刀剑杀到眼前时,人人便只顾着自己活命,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宝叔叹息着退了下去。
不一时,满头大汗的汤大老爷便跨进了门槛,恭声行礼:“父亲,儿子回来了。”
“坐下说。”汤正德微阖着眼睛,声音很低。
汤大老爷抹了把额头的汗,依言坐下,沉声道:“父亲,儿子把信送到了。”
汤正德闭着眼,手指轻捻着颌下苍白的胡须,问道:“你是亲手把玉珮交给和善堂那个麻脸掌柜的?”
“是的,父亲。”汤大老爷道,扶在膝上的手不安地搓动着。
他今年四十有余,因保养得宜,脸上几乎看不出皱纹,只是这半个月来担惊受怕,面色非常地差,眼底挂着两团青黑。
“他怎么说的?”安静了片刻后,汤正德睁开眼,端起了一旁的药盏,吹着其上浮动的热气。
汤大老爷神情一黯,低语道:“他……什么都没说。”
话声未了,一声长叹便溢出了喉头。
原以为对方至少也该给个暗示,可人家根本连瞧都没瞧他一眼,仿佛不认识他也似。
他们汤家,现下真成了那洪水猛兽,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汤正德“唔”了一声,神色平淡,似是对此早有所料,仰首将汤药饮尽,搁下瓷盏,一面拿白巾拭着嘴角,一面又问:“倪家呢?”
“他们……他们没让儿子进门。”汤大老爷面色越发难看,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这种时候,也不能指望外头谁来救他们,哪怕是姻亲。
可是,被人如此拒之于门外,他还是有种说不出地颓丧。
“人之常情。”汤正德慢慢地收起了帕子,面色温和:“你也别为难你媳妇,她持家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汤大太太倪氏乃是倪家的长房嫡女,素来沉稳端庄,一直执掌着府中中馈,将一应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个很不错的宗妇。
“是,父亲。”汤大老爷似乎有些羞愧,声音也是虚的。
汤正德咳嗽了两声,再开口时,喘息声似是重了些:“票号的账可弄好了?”
“回父亲,儿子正叫他们加紧弄。”汤大老爷说道,面上掺杂着焦灼与担忧。
别的都不怕,唯有昌隆票号不能出事。
可现下的情形却是,昌隆票号与他们汤家,已然断了联络,两边都不知对方之事。
那金执卫按兵不动,很难说不是在等着他们自己犯错。方才,汤大老爷甚至都不敢去票号看一眼,就是怕有人跟着他,露出行迹。
昌隆票号,才是他们保命的根本。
然而,若是汤家倒了,昌隆票号岂能独善其身?而昌隆一倒,汤氏阖族老幼,却不知能活下几个?
第128章 九郎
“老四养在外头的那个外室,你可曾告诉过别人?”汤正德突然抬起头,被皱纹掩去的眼睛里,迸出两道骇人的冷光。
四老爷的外室生了个儿子,今年才满三岁。
这是汤府的秘密。
就连四老爷自己亦不知晓,当年被他抛弃的那个歌伎,竟会生下他的骨肉。
汤正德此时突然提及这对母子,意思已是再明显不过。
此番汤家唯一能活下来的,怕也只有那对不为人所知的母子了。
汤老大爷怔怔地看着汤正德,面上有着一丝戚然。
汤正德却根本不为所动,眸光愈发冰寒,一字一顿地道:“老大,你可曾告诉过别人?”
一触上那双阴鸷的眼睛,汤大老爷心头便跳了跳,不由自主地便垂下了头:“父亲放心,此事儿子一直守口如瓶。”
言至此,他忽然抬眸,目中浮起哀恳之色:“父亲,事情难道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当真……当真要走到那一步?”
汤正德闭起了眼。
一刹时,阴沉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去,他看上去如同这世上的每一个老叟,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做好准备罢。”他有些疲惫地道。
语毕,忽又张眸。
那一瞬,汤大老爷惊异地发现,这个从来泰山崩于顶也面不改色的老者,此时此刻,目中竟隐了一抹哀凄:“我们汤家的根儿,总算不曾尽数断绝。”
汤大老爷当下便红了眼眶。
他的长子才娶了亲,或许今年便将生下汤家的第一个重孙辈。
可现在,四世同堂,想是永远无望了。
“你下去罢。”汤正德再度闭起了眼,挥手时,衣袖轻颤,一如他压抑而又哀凉的语声:“好生和你媳妇儿女们说说话。”
汤大老爷心头陡然涌上一阵酸楚,旋即却又被绝望代替,喉头哽住了。
足花了两息的功夫,他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父亲,儿子告退。”
汤正德没说话,满是皱纹的脸被天光照着,如一具历尽风霜的石像。
汤大老爷面色惨白,退出了书房。
未几时,门外便响起渐远的脚步声。
风簌簌掀动着窗纸,几片雪花自帘底飞进来,落上地毡时,化作一粒粒细小的水渍。
汤正德慢慢地起了身,咳嗽了一声,吩咐道:“宝叔,守好门。”
“是,老爷。”门外传来宝叔苍老的应声,随后,书房的门便从外掩了起来。
汤正德负手望向窗外飞舞的雪影,良久后,摇了摇头,步履蹒跚地绕过了大案后的山水画屏。
屏后是依墙而立两具大书架,高及屋顶,上列着经史子集并各类杂书,摆得满满当当,空气里亦似飘动着纸香与墨香。
到得此处,汤正德佝偻的腰背陡然挺直,健步如飞行至书架前,将左首当中一格的书尽数抽出,向木板上一按一弹,那木板竟“啪”一声弹开,露出了嵌于壁中的机簧,再用力一拉机簧,右首书架一震,随后,“嗒”地一响,向旁滑开了尺许,露出了一道暗门。
将诸物归于原位,汤正德推开了右首的大书架。
书架之后,是一间狭小的密室,约有五六步见方,搁着几只木箱,还有一只青瓷瓮,里头插着十余只画筒,一看便是有些年头的了。
汤正德闪身而入,看也未看那箱笼画作,而是向墙壁某处按了按,那书架立时“哗”地一响,回归原位,而密室正前方的墙壁则随之洞开,露出一道向下的石阶。
他掏出火折,点亮早就备好的细烛,缓步拾级而下。
石阶并不平整,他一手秉烛、一手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约小半炷香,拐个弯,前方忽地一亮,现出一间整洁的石室,光滑的四壁嵌着夜明珠,石案上还点着一支牛油烛。
一个身材挺拔、面貌斯文的年轻人,正端坐于案旁,一见汤正德,立时起身相迎:“祖父,您来了。”
“唔,你等急了吧?”汤自德和声道,阴沉的脸上,头一次有了一丝迹近于慈祥的神色。
只是,那张脸太过冷硬,这些微的神情,亦就此湮灭难寻。
斯文青年闻言,摇了摇头,笑得有些勉强:“孙儿并没等急,祖父却是辛苦了。”
说话间,他将石凳上的锦褥拿起来拍松,复又重新置之于凳,扶着汤正德坐了下来:“祖父歇一歇罢。”
汤正德也着实乏了,依言坐下,又命那年轻人坐在对面,方看向石室东角,淡声道:“你瞧见他了?”
“是,孙儿瞧见了。”年轻人道,神情十分平静:“孙儿猜想,他……便是祖父为我汤氏留下的后手吧?”
汤正德点了点头:“你看出来了。”
用的是陈述的语气,显是对这年轻人的洞察力极为笃信。
年轻人迟疑了片刻,低声道:“还要请祖父给小九指条路,告诉小九该当如何去做。”
汤正德目注于他,一瞬间,眸光亮得怕人:“九郎,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汤九郎闻言,斯文的眉眼间,陡然仿似有强烈的情绪喷薄而出。
然而,一息之后,他便又低下头,恭声道:“既然这是祖父的意思,九郎定当遵从。”
汤正德捻须颔首,面上的神情放缓了些:“好孩子,不枉祖父这么些年替你谋划。”
语至此处,拂袖起身:“拿上蜡烛,随祖父来。”说着便往东角行去。
汤九郎忙捧起案上烛台,紧紧跟上。
石室东角是一扇小门,推开门,便是一间更大的石室,屋中陈设精美,无论家什、玩器还是字画,无不名贵。
祖孙二人转过鸡翅木拔步床,那里又是十余级石阶,拾级而上,眼前豁然开朗,却原来是正前方的墙壁上,嵌着两块完整的水晶。
如此大而完整的水晶,极为罕有,千金难买,然汤家却将之嵌于墙上,可知其豪富。
祖孙二人立在水晶前向外瞧。
水晶之外是一架厚槅扇,细密的菱格将光影掩去,外头的人看不见里面,而里面的人却可透过槅扇,察看外间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