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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妆 (姚霁珊)


  不说别个,便以红药自己为例,若是当年湘妃身边亦有个如红杏这般美貌的宫女,身为一宫掌事的红药,定会将对方死死摁住,不令其抬头。
  由此亦可知,红杏如今的差事,必定是远离正殿的下等差事,而一心要避开她的红药,则势必要拿下头等差事,方能如愿。
  “你可识字么?”康寿薇突然问道。
  红药心念微动,忖了忖,到底不敢胡言,垂首老老实实地道:“回姑姑,我只认得甲乙丙丁并一到十这几个字,皆是管库用得着的。”
  虽然她真正识得的字远多于此,却苦于没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只能据今世之实相告。
  康寿薇闻言,面现沉吟之色,似是有些委决不下。
  红药摒住呼吸,多少有些紧张。
  未来是好是坏,全在此刻。
  数息后,康寿薇轻轻一拍小几,决断地道:“既如此,往后你便帮着麻喜慈管衣裳吧,她已经与我说了好几回了,一个人忙不过来。”
  管衣裳勉强亦算是近身服侍的好差事,红药直是大喜过望,响亮地应了个“是”。
  康寿薇却板起了脸,肃声道:“这差事虽不重,却是粗疏不得的,你可得仔细些,有什么不明白的便问你麻姑姑。再,除了这差事,旁的你也得顾着些,别只盯着眼面前的那点活计。”
  红药连声应是,面上是掩不去的欢喜。
  纪红杏,回见了您呐,最好咱们永远不见。
  见她喜形于色,康寿薇越发肯定了之前的猜测,笑着叮嘱了她两句,便命人领她去了麻喜慈那里。
  麻喜慈是二等宫女,年约二十五六,生得白胖娟秀,笑起来时,两颊各有一枚梨窝,面相很讨喜。
  红药前世并不识得她,少不得在她跟前小心应对。
  所幸这麻喜慈一心皆在差事上,瞧来倒不像太有心机的,应付起来并不难,简单交代了红药几句,又将班次说了,便命她下去了。
  从这一天起,红药便在翊坤宫安顿了下来。
  因很快便是重阳节,每逢此节,宫中亦如民间一般,有登高、插茱萸的风习,而在登高之时,陛下通常都是会参加的,而这样一个得见天颜的好日子,诸嫔妃自不会放过。
  于是,自八月末至九月初,宫中各处无不忙着备办节礼,一众嫔妃更是绞尽脑汁,务求衣裳首饰妆容等等与众不同。有钱的便往雍容华贵上使劲儿,有才的则以婉约清雅为上,缺钱又无才的,亦要尽最大努力把自己捯饬得好看些。
  而有此前情,内织染局、针工局并尚服局,齐齐忙得脚打后脑勺,红药亦因管着淑妃的衣裳,被麻喜慈指派得团团转,每日下值后,累得手指头都不愿动一动,恨不能一头躺到睡到天明,无形之间,与红杏等人便少了往来。
  这正是红药希望的,她巴不得再不见红杏才好。
  红杏见状,心中便有了数。
  她本就是一点就透的性子,红药有意无意的疏离,她自亦有所觉,便也不主动往前凑,没多久,二人的关系便已然淡到了极致,真正是点头之交,半句多话都不会说的那种。
  很快便到了重阳节。
  那是个微阴有风的天气,阳光时有时无地,却也爽然。以皇后娘娘为首的众嫔妃,齐齐登上兔儿山,饮菊花酒、尝茱萸糕,赏漫山秋色,而在心底里,则莫不期待着建昭帝的驾临。
  可是,直等了快一个时辰,陛下却始终不曾露面。
  众嫔妃越等越心焦,最后直是失望透顶,偏天公不作美,好端端地竟下了场急雨,赶得满山的美人儿抱头鼠窜,花了妆的、丢了鞋的、脏了裙子的,不胜枚举。
  也就在这个当儿,建昭帝他老人家,居、然、来、了!
  早不来、晚不来,恰恰赶在众人最最狼狈不堪之时,皇帝陛下,御驾光临。
  众嫔妃死的心都有了。
  此时的她们,莫说争奇斗妍了,能有个囫囵样儿就算极好的了,更何况很有那么几个人,连个囫囵样儿都没有。
  见了漫山遍野落荡鸡似的美人,建昭帝倒也未恼,反倒似是心情不错,挨个儿问候了大小老婆一遍,末了笑着丢下一句“朕总算知道好些爱妃长什么样儿了”,便飘然离去。
  当场便有几位嫔妃翻白眼儿厥了过去。
  不必说,这几个皆是连囫囵样儿都没保住的。


第111章 惜芳
  皇后娘娘见了,便立在那华盖下头嗤笑。
  所以说么,一个个费了老鼻子劲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又有何用?
  登高可不比听戏坐席,那可是在野外的山头上,风大灰多不说,日头也晒,且这些嫔妃们又不像她这个皇后,头上还有个华盖遮着,刮风下雨总有个躲避处,她们可是没处躲没处藏的。
  可笑这一个个的,顶着一脸浓妆吃灰拍风,如今再淋了雨,搓下来的香粉怕不有几斤重?都能捏包子了。
  何苦来哉?
  要她说,陛下没当场发作出来,就该谢天谢地了。
  “痴儿啊痴儿。”摇头叹了一声,周皇后命人将晕倒的嫔妃抬下了山,便挥手叫散了。
  正主儿都走了,这些个女人留着又有什么意思?早早回家洗干净了是正经。
  于是,重阳佳节的登高之戏,便在掺杂着哀嚎与悲泣的混乱中,画上了句号。
  接下来数日,宫中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便连四天后大齐最为盛大的送花之节——“惜芳节”,亦无人敢于张罗。
  约莫是吓怕了吧。
  这般想着,红药便摇了摇头,将一件水绿底暗银回字纹织锦长裙展平、铺好,收进衣箱。
  天光尚明,窗格子里斜斜透进几束残阳,浅淡的金红色,一些灰尘在光束中飞舞着,凉风吹透,锦帘上绣着的折枝菊时而皱起、时而盛放。
  小心地将箱盖阖子拢了,红药走到窗边往外瞧。
  暮色将至而未至,天边抹着几片微云,有人在院角扫落叶,“刷、刷”,枯叶与帚尖儿刮擦着,萧然而又单调。
  看着那扫地宫女窈窕的腰肢,红药不由十分感慨。
  纪红杏又出来扫地了。
  这时辰倒是拿捏得刚刚好。
  通常说来,这种时候是不会有客登门的,而乾清宫那边的消息,亦早就传了过来。
  陛下依然去了坤宁宫。
  看起来,皇后娘娘专宠于陛下跟前,这传说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了。
  红药悄立窗边,眼见得那几抹微云由明转暗,天际青黛重叠,芳苓并红嫣走去将宫门掩了,点亮了门后的两盏灯笼,满地光晕清冷,映着天边一轮孤月,红药便知晓,今儿这一日,又平安地过去了。
  至于明日的惜芳节,想必亦会无声无息地过去罢。
  毕竟,如今六宫如死,好些嫔妃甚至闭门不出,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想着过节。而既无人过节,则如红药这般“没志气”的宫女,也就乐得清闲一日是一日了。
  果然,次日一早,红药去麻喜慈跟前听用,便见她在那里长吁短叹地,对着满架子的新衣发愁。
  原以为淑妃娘娘要换新衣裳过节,她便提前收拾出了好几套,粉白黛绿、绫罗绸缎,皆是最能衬淑妃气韵的。
  却不想,这节竟是无人来过,而这些雅致精美的裙裳,也只能空挂着吃灰,每思及此,麻喜兹便有些难过。
  她跟了淑妃娘娘好几年,一直忠心耿耿地,此时望着满架子衣裙,便很替主子不值,因见只红药一人在前,不免抱怨起来:“这都快一个月了,总也没个穿新衣的时候,再这么下去,衣裳就该霉坏了,那些丝的最不禁放。”
  语毕,愀然长叹。
  陛下啊陛下,您怎么老也不往咱们宫里来啊。
  这才是她真正想说的。
  红药听是听懂了,又哪里敢接话,只能也跟着叹了一声,做一个模棱两可的呼应。
  麻喜慈也并不敢往深里说,很快便息了声,闷头将衣裳全都收进箱笼中,又转首往窗外瞧了瞧,问红药:“今儿这太阳是不是比昨天更好些?”
  这话题再安全不过,红药立时回道:“回姑姑,确实是好一些,大日头亮灿灿地,风吹在身上也不凉。”
  “那咱们把大毛衣裳翻出来晒晒吧,左右也没什么事儿,闲得骨头都疼了。”麻喜慈说道,圆润的脸上,挂着几许失落。
  她倒真是挺忠心的。
  红药暗自感慨,面上擎出笑来:“姑姑说的是,今儿日头真不错,不拿来用一用怪可惜的。”
  这话引得麻喜慈直笑:“这日头还能归你来用么?你这孩子,说话倒也有趣。”
  说着又有些感慨:“自打你来了,我这里倒也有些活气儿,不像往常静得叫人发慌。”
  看得出她此语实是发自内心的,说话时,眼中亦含了笑意。
  如此善意,红药自不愿拂,遂笑道:“我也很喜欢和姑姑一处当差呢,有时候瞧瞧这些好看的衣裳,就觉着心里特别地欢喜,想来姑姑也是一样。”
  这话正正触动麻喜慈的心思,她不由笑得眉眼都弯了。
  她确实很喜欢这份差事,只觉得那满架裙裳比什么都好看,此时便上前一拉红药,欣然道:“没想到你与我竟是一般的心,那敢情好。咱们便去搬衣裳吧,趁着时辰还早,倒能多晒几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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