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头,视线的正前方,是一双交替前行的宝蓝缎面绣鞋的后跟儿,此刻,她正紧随着这双绣鞋,亦步亦趋。
“快些。”宝蓝绣鞋忽地顿了顿,朝后转过半个鞋身。
红药躬腰应是,搂紧了怀里的小包袱。
今日来尚寝局调人的,乃是尚宫局司簿严喜娟。
前番红药从冷香阁前往尚宫局时,曾与袁喜娟有过一面之缘,红柳的死信,亦是袁喜娟偷偷告诉林寿香时,红药在旁听闻的。
这袁喜娟为人精明,心思细密,远不如林寿香宽厚,在她的跟前,红药半点形迹不敢露,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所幸袁喜娟似是十分着忙,匆匆将红药领过朝阳门,快到东五长街的时候,才想起来问了一句:
“我瞧你有点面善,之前你是随着林司簿一同从金海桥调过来的罢?我记得你是于司设亲要过去的,与你同调去尚寝局的另有一个叫红梅的,是也不是?”
红药忙点头:“回袁姑姑,是这样儿的,我从前在冷香阁当差,前头的主子是静嫔。”
袁喜娟“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红药数息,面上便擎起一个笑:“这么说来,你这运道倒也不赖,想是托了你前头主子的福。”
张婕妤一跃升为静嫔,而红药亦从管库的尚寝局小宫女,调去了翊坤宫,这主仆二人的运道真是好得出奇,她这话算是变相地拍了静嫔一记马屁。
红药却是丝毫不敢托大,恭恭敬敬地道:“姑姑太抬举我了,静嫔娘娘福泽深厚,我如何敢和娘娘比?”
袁喜娟倒被她说得一怔,旋即目中露讶色。
真个瞧不出,这小宫女竟如此会说话。
她原也不过随口一夸,并无别意,这顾红药却是谨慎得很,三两句话,便把她的话缝儿都给补齐了。
看着红药低垂的脑袋,袁喜娟沉吟片刻,了然一笑:“怪道淑妃娘娘一眼便瞧中了你呢,果然你是个好的,也不枉当初于司设把你要了去。”
若红药眼皮子浅些,此刻只怕早就翘起尾巴来,哪还听得出话中首尾?
思及至此,袁喜娟心中倒是动了动。
若此子果然可教,倒是值得交好,往后六宫有什么动静,她也有个消息的来处不是?
“姑姑过奖,我不敢当。”红药恭声回道,言辞间仍旧是滴水不漏。
见她毫无骄纵之态,袁喜娟越发起了结交的心思,接下来这一路直是和颜悦色,还特意将翊坤宫里的情形向红药透了个底。
纵使红药比她还清楚个中门路,却也不得不承她的情,“多谢姑姑”这四个字便一直没离过口。
好容易捱到了翊坤宫,袁喜娟方自去了,红药亦悄悄向额角拭了拭。
应付了她这半天,竟出了一身的薄汗。
与袁喜娟交接的正是康寿薇,见了红药,她似是颇为欢喜,摒退闲杂人等,亲领着红药转上回廊,一壁微笑道:“咱们好些日子没见了。”
红药立时做受宠若惊状,堆出满脸的笑来,细声道:“劳姑姑惦记着,从上回我来翊坤宫办差,竟过了快一个月呢。姑姑可还安好?”
很聪明地没去提夜宴之事。
康寿薇越发满意,笑容亦浓了两分:“我自是好的很。因正好缺人,娘娘便说要挑个聪明稳妥的过来,我觉着你就挺好,便向娘娘提了一嘴,娘娘也觉着你不错。”
一份天大的人情,轻轻巧巧便被她提在了手里,又送至红药眼前。
红药心头微凛。
这人情接或不接,都是麻烦,细想来,不接倒是比接更好。
心念电转间,她已是拿定了主意,便垂首恭声道:“多谢姑姑提携,往后也要劳烦姑姑多多提点。”
滑不溜手的一席话,规矩礼数俱全,唯缺了亲近,予人的感觉,便只剩了疏离。
很显然,对于送到眼前的这座靠山,红药并无投效的打算
康寿薇讶然停步,偏头扫了红药一眼。
入目处,是乌鸦鸦的一双发髻,正当中的发缝平直整齐,没有一根发丝是歪的,中规中矩到了极点,一如方才的那段回话,挑不出一点儿错来,却又板正到了无情的地步。
康寿薇皱了皱眉,很快提步向前,心底生出几分腻味。
她平生最厌此等样人物。
装什么正经?似是旁人皆是歪门邪道,就她一人坦荡磊落。
在宫里来这套,说笑话儿么?
说是谨慎也好、说是胆怯也罢,在六宫这地界,这样的脾性,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第108章 红杏
康寿薇神色淡淡,将衣袖拂了拂。
夜宴那晚瞧着,这孩子分明还有几分灵透,今日再看,却也不过如此。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心思转了几转,她便也将之丢开了。
罢了,由得她,不过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罢了,犯不着理会。
将红药领至后罩房,便有个鼻梁上生了几粒雀斑的小宫女迎出来,笑嘻嘻地道:“姑姑好,您这就把人带来啦。”
康寿薇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指着红药道:“她是新来的,叫顾红药。”又转向红药:“这一个叫武红嫣,有什么不懂的,问她便是。”
语罢,视线轮流扫过二人,面上的笑似有若无:“想必你们原也认识,多的话我就不说了,红嫣把红药带去住处,先安置下来,再去领家伙什儿。”
二人皆应是,恭送她转廊绕柱,行得远了,红药方才转向红嫣,笑着道:“红嫣妹妹,没想到在这里能见着你。”
红嫣亦巧笑起来:“可不是么,自打在尚宫局分开了,咱们便各去各处,细算算,怕有半年多没见过面儿了。”
她们原先同在尚宫局受训,虽不算多熟,叫出彼此的名字还是成的。
“走,我领你去住处,就在那一头儿。”红嫣显然是个热心人,一面说话,一面殷勤上前去接红药的包袱。
红药哪里敢让她帮着拿东西,忙错身让开了,笑道:“多承你指点着,我就这么一个小包袱,轻得很。”
红嫣也未勉强,笑吟吟转身引路,一面介绍道:“这排后罩房皆是咱们住着的,康姑姑她们另有住处,并不与咱们一处。”
红药点了点头,左右四顾。
六宫的宫女多数皆住在这样的后罩房,不过,此处的房舍却显得更精致些,尤其是房舍前多出的那一排游廊,绿沉漆的廊柱,朱栏青砖,廊庑顶端描了彩绘莲花,拐角处与正殿四围的抄手游廊恰好接上,既挡风雨、又防着夏天的大日头,比红药前世在启祥宫的住处还要好。
“这屋子真好。”红药当先赞了一句。
“是啊,咱们这里的住处比别处都好呢,听说是去年才翻的新,家具也是新打的,娘娘最体恤咱们了。”红嫣回头一笑,娇俏甜腻的模样,也有五分姿色。
话说到了主子身上,红药自然不能不夸上两句,便用一种又感激、又感慨的语气道:“娘娘赏的恩典可太重了,尤其这廊子特别地好。”
红嫣赞同地道:“正是呢,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大太阳,有了这廊子,便都不怕了。”
言至此,又将语声放轻了些,小声道:“因咱们这里人都还没齐,现下都是一人一间屋儿,住得挺宽敞的,你那屋和我隔了两间。”
后罩房分了两排,以一道长廊相连,屋舍确实很不少。
伸手遥指着游廊尽处,红嫣的声音越发地轻:“咱们小声些罢,几位姐姐才值了宿,这会子正睡着,可别吵了她们。”
红药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蓦地,身侧的屋门“咿呀”一声开启,随后绣帘轻挑,一个容貌清滟的少女,徐步而出。
红药当时脑袋就“嗡”了一下。
怎么会是她?
“红杏姐姐好。”一见来人,红嫣立时笑着上前打了个招呼。
那清滟绝伦的少女,正是红杏。
“原来是红嫣啊,我就说呢,谁说话声儿这么脆。”红杏轻笑着道,举手投足风致嫣然,便只著最寻常的宫衣,亦有一番难言的动人。
红药回过神来,再三她望了几眼,终是确定,自己没在做梦。
来人真是纪红杏。
她怎么跑到翊坤宫当差来了?
擎出个不那么难看的笑,红药微微颔首道:“红杏姐姐好。”
好……不倒霉啊。
这是她的未尽之言。
真是霉到家了,居然和红杏这个大事儿精同处当差,这背字走得简直没边儿。
前世时,纪红杏可是满皇城最“红”的宫女,差不多的嫔妃皆越不过她去,其后更是离着妃位近在咫尺。
就是这么一位人物,却在今生一个不应该的时间,出现在了一个她不该在的地方。
红药没惊得当场把包袱扔掉,已然算是极其镇定了。
而饶是如此,她面上的笑容亦随时有崩塌的危险。
说起来,她已经许久没见过红杏了。
上一回瞧见红杏,还是在重生后不久,因吴美人打上了扫红轩,红药等人奉命听壁角,正看到好处,红杏却来了。
彼时,红杏乃宫正司的女史,因识文断字、沉稳有度,成为了红字辈中爬得最高的一个,不知引来多少羡慕的眼神。而知悉其前世命运的红药,还曾为她感慨了好一会儿,深为哀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