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寿薇亲挑帘栊,将他们一行人让了进来。
侯敬贤拢共带了四个小太监,他四个人人都没空着手,一水儿地手捧金漆托盘,盘子上头盖着红布,红布上又罩着极金贵的水晶玻璃罩,防着东西被雨淋湿的。
康寿薇直是笑逐颜开。
这水晶罩便已经很贵重了,可见里头的东西更重,由此亦可知,建昭帝人虽去了荣禧殿,心里挂念的,还是她们娘娘。
一时间,主仆二人俱是心头大定,面上皆露出笑来,被满室红烛一映,格外地喜庆,而琼宁殿内外亦很快明烛闪耀,热闹非凡,与半条街外灯火辉煌的荣禧殿不相上下。
一得赏赐,一得雨露,无分轻重,宠爱亦是相同的,于是,欢欣雀跃,亦是一样。
只是,这热闹的烛光,到得荀贵妃所住的玉清殿时,却又变得黯淡了起来。
微雨凉风、庭户冷落,玉清殿门前,只有一盏宫灯孤零零地亮着,微弱的光晕,被满世界的萧瑟涤尽。
而皇后娘娘所住的玉华宫,更是黑灯瞎火地,早便人去楼空了。
这一夜,行宫与皇城之中,自是几家欢喜几家忧愁,说不尽地秋思秋恨,不提也罢。
次日一早,东平郡王拜别建昭帝,坐马车回转郡王府。
他在车上盹了一觉。
他认床,昨晚又想东想西地,便没大睡好,早上起来精神很是不济,这一路马车慢悠悠晃着,他干脆躺平了,竟也睡得颇沉。
到了地方,东平郡王被小厮唤醒,两手搓着脸下了车,提声吩咐:“走着,去外书房。”
若换作往常,这一整夜未归,他回府后必定会先去宁萱堂郡王妃朱氏跟前,先行报一声平安,然后再去别处鬼混。
而这一次,他不知是忘了还是根本就不在意,下车便直奔外书房。
才将走到院门处,便见一翩翩少年自别路而来,一身簇新的靛蓝宽袍,拿松绿绦子松松环着,乌黑的发髻以一根八仙过海青玉簪贯住,人物济楚、丰神如玉,正是徐玠。
第073章 告状
“哟,父王回来了,儿子可等候您多时了。”见了东平郡王,徐玠意思意思地弯了下腰,口中说着恭敬话,神情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半年前如果他敢这样儿,东平郡王就该叫人取家法了。
委实是这倒霉孩子太欠抽,小时候还算好,不吱声不吱气地蔫淘,他这个当爹的眼不见、心不烦。如今大了两岁,闯的祸却是一次比一次大,东平郡王只能跟在后头收拾,有时候气起来,真想把这娃抽死了事。
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
如今的徐玠,可是王爷的心头宝,一看见那张俊脸,他不仅不想抽,还想抱着亲两口。
多好的孩子啊,顾家,有什么好事儿都没忘了他爹。
“我儿来得正好,为父正要找你说话呢。”东平郡王笑眯眯走了过去,被革带勒出两道深纹的肚皮,随着笑声不停地抖动。
徐玠担忧地看了一眼那根革带。
要断了。
说来也怪,不知是不是怕太显胖,郡王顶喜欢穿小一号的衣裳,腰带也总要往里多扣一点,于是么……
徐玠转开了视线。
“来,随为父进去说话。”东平郡王并不知他在想什么,朝他招了招手,又回身吩咐:“去备茶,再弄点儿吃的过来,本王饿也。”
半文不白的一句,听来十分古怪,小厮长乐却是见怪不怪,应了一声,飞跑下去备办了。
东平郡王这厢又按了按肚子,愁眉苦脸地摇头:“今天起来得急,我就吃了个半饱儿,此时甚难受耶。”
徐玠“哼哈”应付了两声儿。
自从听他讲了几次卦,东平郡王有事没事便爱拽个文,不伦不类地,所幸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草包,比起他平常干的那些傻事儿,说两句呆话委实不算什么。
父子两个很快摒退从人,去了书房。
不多时,茶点已然备齐,四干四鲜、四凉四热,再加两品甜粥,并一壶新沏的临川玉露。
“这是陛下才赏的,我儿且尝尝。”东平郡王显摆地指了指茶壶,脸上的得意根本就掩不住,胸脯挺得跟肚皮一样高:
“听人说,皇后娘娘最喜欢品茶,每回宫里来的新茶,陛下都会赏给皇后娘娘。如今,为父这里也得了新茶,陛下对咱们郡王府还是很看中的哇。”
他笑得满脸都开了花,原本并不算小的眼睛,这会儿都快找不着了。
徐玠这时嘴里已然塞满了点心,闻言便敷衍着点了点头,含混地道:“父王威武。”
见他一副猴急样儿,像是饿了几天似地,竟比他这个半饱的吃得还快,东平郡王不由讶然,飞快地从盘子抢下最后一块桃花酥,一面往嘴里搁一面问:“你吃这么快做甚?没吃早饭么?”
徐玠用力咽下口中的点心,手中已然又抓起一枚松油酥瓤卷儿,口齿不清地道:“父王这里的点心好吃,儿子以前从没吃过,想多吃两个。”
他举起手中的点心,笑得毫无心机:“就像这样式的点心,儿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吃着。真好吃!真好吃!”
一迭声的赞叹,字字天真,亦字字讥讽。
东平郡王打了个愣,随后哈哈大笑,若无其事地吩咐:“来啊,再上几盘点心来,让厨下做些新鲜花样儿,别弄重复了。”
“是,王爷。”门外的长乐撅起了嘴。
气儿都还没喘匀呢,又要往外跑,他便有点不高兴,行至无人处,鄙夷地撇了撇嘴。
不是他说,他们家这位五爷,告状的本事也忒差了点儿,连他这个当下人的都瞧不上。
什么没吃过点心?当谁听不明白么?
这是在给王妃上眼药呢
这些吃喝上头的事,本就是王妃管着,徐玠说自己吃得差,言下之意,便是王妃平素待他不好。
这状告的,忒小气了。
且告状也没用啊。
在王妃的跟前,他们王爷向来是要退出去一射之地的,举凡府内大小事,王妃说了才算,至于王爷,那就是个甩手掌柜,家里的事从来不问,只管在外头瞎折腾。
只是,他老人家折腾来折腾去的,也没见闹出什么花儿来,就那些铺子还管不来呢,更何况别的?
虽然说这话有点儿以下犯上,可长乐还是觉着,这府里的闲人,委实太多了些。
从东平郡王算起,老少爷们儿就没一个有正经差事的,镇日里吃酒听戏、斗鸡走狗,再不济,城外庄子跑个马、走走膘,再顺便调戏调戏小村姑什么的,也就这么点子事罢了。
整整一府府的纨绔,放眼玉京,也没几家。
好在郡王妃持家有方,府里才没乱起来,而下人们便也以王妃为首,将家里的主子分了几等。
王妃自然是头一等的。王爷、世子爷并二爷则次一等。然后是嫡出的三姑娘,她一个人占第三等;过后才是庶出的姑娘们并三爷、四爷;
还有个最末一等的,便是五爷徐玠。
谁教他出身太低呢?
他亲娘就是个扬州瘦马,当年被人送进府时,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她倒是挺有本事,趁着王爷的新鲜劲儿,瞒天过海便生下了徐玠,约莫是想着母凭子贵,混个姨娘当当。
她倒也真如了愿。
在她死后。
活着的时候,她挣命一般地生下孩子,却也落了一身的妇人病,不能挨男人的身子,王爷渐渐也便没了兴致,过后,她终是一病死了,丧事还是王妃帮着张罗的。
那个名份,亦是王爷在她死后一年,才给她提上去的,约莫还是冲着徐玠,想把他的出身尽可能地往上拉一拉。
说来也真怪,那女人死后没多久,王爷竟也跟着病了一场,外头都说五爷命硬,克了亲娘再克亲爹。
王爷虽然不尽信,心里怕还是膈应的,便把这徐玠搁在偏院儿里养着,先还管一管,后来便由得他去了。
顶着克亲的名头,生母又是如此地不成体统,郡王妃自然厌着徐玠,坚决不许他去上房定省,只有每年过春节的时候,才让他在院门外磕两个头。
第074章 王妃
长乐不屑地摇了下头。
就这么个主儿,竟还妄想着在王爷跟前告王妃的状?
多大的脸哪?
别看王爷最近挺近着他的,说不定王妃一发火,他那好日子便没了。
一路转着心思,长乐先去厨房传了话,掉过头来,便屁颠颠地拐去垂花门,寻了个相熟的婆子,将外书房发生的事添油加酱地说了一遍。
半盏茶后,宁萱堂中,便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瓷器落地声。
院子里乌压压站了满地丫鬟婆子,此时却连一声嗽声亦无,便连挂在廊下的雀笼子,亦是一派寂然。
东次间儿里,东平郡王妃朱氏端坐于紫檀木扶手椅上,脚踏边是摔得粉碎的甜白瓷茶盏,茶水泼了她半幅裙子。
“下贱东西!”她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眼神冷得像粹了冰。
“呼啦啦”,不知哪里来的风,引得锦帘翻卷,屋中亦像是浸了门外寒气,冷得怕人,几个大丫鬟俱皆低眉垂首,噤若寒蝉。